三峡旅思

1、初识重庆
预谋已久的三峡之旅终于成行。
第一站来到重庆。真不愧是山城,作为初到山城的我们,真不知道是在山中,还是在城中。山因为有城,而更加陡峭,城因为有山,而更加巍峨。嘉陵江和长江在城中交汇,一个清,一个浊,就像重庆火锅中的鸳鸯锅。但最终清的嘉陵江还是汇入了浊的长江。这也象重庆火锅一样,不管什么样的锅底,吃到最后,留给食客们嘴里的永远都是正宗的重庆火锅味—麻和辣。或许这就是山城的性格,再大的城,也会变为山,再高的山,也能成为城。正因为这种性格,在八年抗战中,她作为当时国民政府的陪都,接纳着五湖四海来重庆闯世界的人们。想当年三教九流,门阀党派,还有日本人不时侵扰的轰炸机,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留下了近代中国很多的历史遗迹。但不管什么人,你纵有千般豪情,万般本领,对山城来说,都不过是这方舞台上的匆匆过客,再好看的剧目最终都如同汇入长江的嘉陵江水,逃脱不了“春梦了无痕”的命运。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这才是朝天开门,见过世面的山城与生俱来的气度。在山城面前,人们或许仅需记住湖广会馆戏台上那副“人在戏中戏在人中人生莫演糊涂戏,境由心造心由境造境界需除名利心”的对联即可。
这就是重庆,一个有山一样胸怀的城市。
2、歌乐山上
今天一早起来,就感受到了雾都的魅力。虽然早已过了雾锁江南的季节,但在这里我们品味到了“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感觉。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城市中,走在山城高低起伏的道路上,游走在雾与非雾的边缘,我们真有点得道成仙的味道。
这种雾与非雾的境界,让人经常失去真实感,有时竟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惑。下午,在参观国民党关押共产党等革命志士的监狱渣滓洞和白公馆时,我的这种感觉更是达到了巅峰。
上小学时,我们都曾读过江姐和小萝卜头的故事。印象中的渣滓洞和白公馆都是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课文中描写的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江姐和小萝卜头们抱在一起互相鼓励取暖的情景,更增加了这种心灵上的恐怖感。但今天这两个地方,一处像个农家小院,一栋是西式别墅,掩映在歌乐山苍翠茂密的树林中,伴着溪水潺潺、鸟鸣蝉闹,宛若世外桃源。站在历史的原处,我们很难想象曾经的血雨腥风。
时间真是一把可怕的手术刀。经过几十年的风雨,那些曾经在革命者身上留下累累伤痕的刑具早已锈迹斑斑,即使是最可怕的老虎凳也没有了虎威,难以让人产生联想,激起心中的涟漪。倒是渣滓洞写在墙上“长官想不到听不到看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替长官想到听到看到做到”的狱吏训词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有人把它换成了领导句,有人把它换成了老婆句,但都已和那段可怕的历史失联。
对于过去,我们或许是需要“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但这不能成为我们遗忘历史的理由。人们喜欢遗忘历史,不仅因为她的沉重,还因为我们怕从她身上看到自己人性的丑恶。正如汉娜·阿伦特指出,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的错误,甚至犯罪的行为归结于为了高尚的目标,执行组织的指令,正如那个屠杀犹太人的艾希曼一样,很少想过自己心灵中潜伏的阴暗,使得人性中“平庸的恶”很难得到清算。替字体背后到底有多少是被替者的意思,还是替者自己想法,有时真得打个问号。而这往往都会被我们一笑而过,就像今天在渣滓洞和白公馆里川流不息的人们。但往往就是这种遗忘铸就了未来的危险。因为我们谁也不能保证渣滓洞和白公馆的故事不会重演,下一个或许就是我们自己。
3、顺江而下
天渐渐黑下来了。船外远山如黛,从船的两边向后逐渐远去,很难分清是船在走,还是山在走。远处的万州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象一个个挺拔站立的哨兵,守卫着这千古奔流的长江。我们在船上看岸上的风景,岸上的人在看船上的我们,长江装饰了我们的梦,我们装饰了长江的风景。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船“伴”们,连同远处的城市都已亮起了灯火,暮色中真有点“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味道。真羡慕古人的幸福。这种幸福与物质的多寡无关。一叶扁舟就能让人水天相接,在水一方。一个“旅”字,不管是羁旅,还是苦旅,都能使人对远方充满想象。现代人最怕的是孤独,也最孤独。孤独得只有与物为伴。古人或许也是孤独的。但再孤独,也还能“凤歌笑孔丘”,即使“凄凄惨惨”,也还可以“劝君更进一杯酒”。而现代人的“旅”是用来的“游”的,大家凑在一块,然后公司组织,一起做游戏。既然是游戏,当然就要讲规则,有时间限制,于是大家忙着看这看那,赶紧拍照留念,什么都到了,而最该到的心却未到;除了“到此一游”,什么都没有留下。正因为缺少“君问归期未有期,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浪漫,所以才有了旅游的另一种定义“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
人生,不怕没有人陪伴,可怕的是没有精神相伴。缺少了“古道西风瘦马”的体悟,旅游恐怕就真的是游而不旅了。
4、奉节怀古
早晨,船停靠奉节。奉节,原名叫白帝城。明朝统治者为维护自身的统治,杜绝别人对大明江山的觊觎之心,以旌表诸葛亮忠义的名义,更名为奉节。其实拜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所赐,这座城市的原名早已烙印在了人心里。使得今天的人们还不时对明朝统治者这种“拉郎配”行为愤愤不平。
人们似乎只记住了李白诗中的白帝城,却忘记了这座城市起源于另一个早已淹没于岁月之河中的历史人物。西汉末年,烽烟四起,群雄争霸,割据在这里的公孙述自称皇帝。由于他喜欢白色,人们称他为白帝,他居住的地方自然也就叫白帝城了。
现在的白帝城实际上只剩下一座白帝庙,位于一座四面环水的小山上。据当地向导讲,这座山原是三面环水,三峡蓄水后,倒灌进因杜甫曾居住在旁而得名的草堂江,淹没了唯一一条与山外相连的道路,形成了今日四面环水的孤岛格局。从远处看,白帝庙白墙黑瓦掩映在茂密的绿树丛中,在江边升起的薄雾中,若隐若现,真有点天上人间的味道。从后山拾阶而上,行至半山腰的观景台,远眺长江对面瞿塘峡的入口,只见夔门两山夹峙,壁立千韧,如同一把铁锁牢牢锁住了峡口,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长江江面在这里突然由一千多米收窄至不足百米,江水如千军万马一般挤向夔门,呈现出杜甫《登高》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壮观景象,真不愧为“ 夔门天下雄”。
循台阶继续往上走,进入山顶白帝庙,发现庙里供奉的竟然不是白帝,而是诸葛亮。无论是武侯祠,还是托孤堂,讲的都是三国故事,已没有白帝的半点痕迹。看来历朝历代统治者对乱臣贼子都是恨之入骨。你公孙述不是造反称帝,很有能耐吗?即使老百姓建庙纪念你,我们也能狸猫换太子,顶你的羊头卖我的狗肉,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最聪明的当数诸葛亮。他在《出师表》中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是真的不求闻达吗?也不见得。如果真的要做隐士,就不会在刘皇叔第三次顾茅庐后,屈尊出山为蜀刘氏千秋基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谓的不求闻达,更多的恐怕是待价而沽,提高身价而已。
或许刘皇叔早已看穿诸葛亮的把戏,所以把阿斗托付给诸葛亮时才会说,阿斗若做不好这皇帝,卿可取而代之。对此,我们既可以理解为刘皇叔任人唯贤,也可以曲解为敲山震虎。你诸葛亮不是要做一代贤相吗?如果你敢打我儿子、孙子皇位的主意,你的贤相梦将毁于一旦,成为镜花水月。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肉食者”们确实没有底气保证诸葛亮的道德质量,也许他们早已参透其中的奥妙,给自己留有余地,所以,才会做出在一个乱臣贼子的庙中供奉天下最至真至诚的忠臣模范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安排。
往事越千年。刘皇叔与诸葛亮的笔墨关系或许如三峡峭壁上的千年悬棺一样,永远是个迷。但不可否认,诸葛亮硬是用夔门铁锁般的毅力锁住了自己那唾手可得的欲望,修成正果,终成贤相,使《出师表》流传千古,为自己赢得了千年的赞誉,并收获了白帝庙中五百年(白帝庙1533年改祭诸葛亮等蜀国人物)的香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令人感佩,如夔门拦江;明知可为而不为之,更让人钦佩,如诸葛亮制欲。昨夜游张飞庙,很远便看到庙前悬崖上镶嵌的一块石匾上写着“江上风清”四个大字。其实,并非江上风清,而是人心不静。苏轼在白帝城留下的墨宝中说: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这或许只有在作为诗城的白帝城才可以想象,因为诗可以与政治无关,所以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才能传唱至今。
5、筑坝人生
一大早天空就下起了小雨。经过三天顺长江而下,我们出西陵峡,来到了号称世界第一大水利工程的三峡大坝。下了船,坐车过长江来到南岸大坝的最高点—坛子岭。天公真不作美,除了能看到近处的五级梯形船闸外,远处的大坝全被雾所笼罩,只能凭听到的发电机组巨大轰鸣声,感受大坝的“高大上”,而“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就只能留在想象中了。
从坛子岭坐自动扶梯往下走,来到185米观景平台,近距离感受大坝,只见不远处的大坝将长江拦腰斩断,将上游来水抱入怀中。奔腾不息的江水如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突然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好的驯马手,只得乖乖停下它的脚步。
坐车返回长江北岸,游截流纪念园,来到大坝正前方,终于一睹了大坝的“庐山真面目”。只见高185米,长2300多米的大坝像个庞然大物耸立在两山之间,与山与水融为一体,已然成为荡气回肠的长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古人讲,阴阳相生;今人讲,利弊相从。任何事物有好的一面,就必然会有坏的一面。就如这三峡大坝,今天关于它建与不建的争议仍不绝于耳。作为旅者,我们从山城重庆登船,下丰都,过万州,看云阳,停奉节,游巫山,来到三峡大坝,不知不觉间,我们闯了瞿塘,过了巫峡,跨了西陵,一路水波不兴、波澜不惊,所闻所见,都不是我想象中的长江。在五天的旅途中,我们既没有听到纤夫的号子,也没有看到岸石的斑驳,更没有感受到浪击船头,急滩穿流的惊险。没有了天险的长江,静如处子,偶有的历史遗迹,已难以诉说曾经的沧桑。没有了长江古栈道作证,我们已无法体会古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艰辛。三峡大坝淹没的不只是古镇、天险、历代文人墨客的足迹,它淹没的是历史,还有我们文化的基因。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没有了“巫山之云”,现在的长江,如今的三峡,很大气却少了灵气。
而人生何尝又不是在建“三峡大坝”。年轻时,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即使急流险滩,也要到中流击水,管他是否浪遏飞舟。而到了中年,随着心境平和,就需要找一个地基坚固的地方建人生之坝,不能什么都要,也不能什么都不要。如这三斗坪,打出来都是花岗岩,最适于建坝。人生经过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之年,大坝终建成后,也就能“神女应无恙”,从心所欲不逾矩了。由此看来,人生惟有建好欲望之坝,防好欲望之洪,才能如这三峡大坝一样,虽无灵气,倒也稳重大气,坚如磐石,收放自如。
或许五岳归来,真的不用看山了;而长江归来却未必能不看江了。因为面对“权、名、利”诱惑的欲望“三峡”,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筑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