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没考上大学
我叫小雨，和燕子是表姐妹，燕子的妈是我三姑，她比我小三个月。
听说表妹燕子，来这座城市当月嫂了。
我一点也不惊讶，反而觉得，她早就应该这么做，五年前，十几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她就该走出来。
听到她要当月嫂了，我竟然有点高兴，毕竟在四十岁之前，她走了出来。
01
上一次见面是在1999年，那年我们都要参加高考，我们不是同一所高中，我读的是县城里最好的高中，虽然我考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但还是花了3600块钱，因为我差了1.5分。
而我的表妹燕子没有选择去读最好的高中。她在另外一所高中里，学习很好，尤其语文成绩。听说那所高中，年级前十名还是有机会考上大学的，而我所在的高中，一个班考不上大学的寥寥无几。
一天早晨，燕子突然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她红着眼睛说，她妈生病了，很重的病，要回去照顾几天。我没有丝毫的迟疑，竟然就让她自己回去了，要知道，得了重病的人可是我的亲三姑啊。
高考结束后，我上了大学，燕子落榜了。
她的落榜，也在情理之中，高考前几天我三姑肺癌去世，燕子是带着黑纱参加的高考，听说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张又一张试卷，很多都是空白的什么都没写。
02
后来我们就没了联系，再一次听说她的消息，已经是几年以后了，听说她高中毕业后去外地打工了，然后又回到村里嫁给了本村的一个男人。
再后来，才从亲戚嘴里知道，她反复被家暴：丈夫打，婆婆打，被关起来，不给钱花……我气得要死，给她写信，劝她出来，不要留在那个家里了。
她没给我回信，也没给我打电话，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又听说燕子从家里跑出去待了几年，再次回到了村子里，想女儿，想找男人复婚，但那个男人早就领了一个外地女人过起了自己的日子，燕子去看女儿，被他追着骂、赶着打……
再后来，听说燕子带了一个外地男人回到了所在的县城，燕子在超市打工、给别人卖服装、看孩子、蒸馒头、做早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而这个男人只需要负责说好听的，把燕子哄得团团转，一心一意想帮衬着这个有着雄心壮志的男人，带着她翻身过幸福的生活。
两年、三年、五年，很多年过去了，燕子十多年打工攒的钱，已所剩无几，这一次燕子又选择了逃离，好像比以往逃得都远了一些。
03
这么多年，我们曾经有过一次通话，她听说是我，第一句就说：雨，你真是命好！
听着她的声音，特想哭。
小时候，她在外婆家，我在奶奶家，我们会为炕席上一个破洞，谁能最先踩上去，争执不休，干一架；
姑姑和叔叔们都夸她聪明，写字好看，写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还获过奖。
从小我特羡慕她，羡慕她有个特别能干、又宠爱她的爸爸，她还有好看的衣服，时髦的裙子，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名字：燕子。
我也是从她那里知道还有这么一句好玩的话：脑袋疼鬼捏的，肚子疼屎憋的。
我们两个一起跑到奶奶家的后院子里，摘黄瓜，趴在墙头上，偷偷的看后院邻居家堂屋里放着的大红棺材，然后幻想着等到天黑如何打鬼。
燕子性格温和，乖巧、听话，永远都是亲友们喜欢、赞扬的孩子，而我就是那个爱生小气，拍全家合影不愿拍跑掉，把苹果使劲打在地上，性格古怪不懂事的女孩。
04
初中三年级，我们两个一个班，一个宿舍。
她早恋了，每天晚上很晚才从外面回到宿舍，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她学习……
不过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喜欢那样一个又矮又丑的男生，燕子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喜欢他，但我怕他伤心。
我读大学的时候，偶然得知一个同系的男生，竟然是燕子高中的男朋友，据说两人感情超级好，可是燕子没有考上大学，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
只是她没有嫁给考上大学的男朋友，也算校园爱情结束的一种方式。
燕子再后来的爱情，有很多段，具体遇到什么样的人，谈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
再后来就是倒霉的嫁给了家暴男，生了个女儿，逃跑、离婚、以及又遇到一个不知从哪来的男人。
05
想起燕子，依然是我记忆里，高考前的样子，伤心无助，茫然不知所措……
曾经幸福的她，妈妈死了，连带着高考也败了，她被突如其来的这件变故，带入了绝大多数农村女孩的命运：打工、嫁人、离婚、打工、打工、再打工，她所从事的工作，永远都是最累、最苦、最无法增值，最容易被替代的……
而我，不起眼、渺小的，性格让人厌恶的另一个农村女孩，有幸的通过了高考，我追赶着命运到了另一边，读书、毕业、恋爱、工作、成家。
尽管我对目前的生活仍然抱有诸多怨言，但想起那个比我聪明、善良一百倍的表妹，我也禁不住觉得我是个好命的女人了……
我想起了冰心的一首小诗：
人们只惊羡它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泪泉，
洒满了牺牲的血雨。
当然我也更坚信，除此之外，我的好命，完全是因为当年我走了狗屎运，考上了大学。
06
看到有些所谓的专家、名人，诟病高考，我觉得这波人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在你们那个阶层，高考算啥？考不上又能咋样？可以出国啊，可以经商啊，可以去老爸、亲戚的公司啊，大不了花点钱随便哪个大学塞进去呗。
你们有条条大路，我们想去罗马，只有一条路，哪怕穿破几双鞋子，扒几层皮，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到？
而你们只不过想去和不想去，一道选择题而已。
不管时代怎么变，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为活得更好而挣扎的孩子们，高考依然是改变命运最便捷的一条路，也是最光明的一条路。
我不敢想象，当年如果我没有通过高考，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我的父母，是完全没有能力让我有机会去做其他的尝试：
无非外出到大城市里，从事最底层的工作，然后遇到一个同样的屌丝，跟着他回到他那个没有任何资源的家里，生几个孩子，把孩子丢给老人，再外出打工，然后孩子又沿袭着父母的路……
一位记者和一位放羊娃的对话：为什么不上学？放羊，为什么放羊？挣钱，为什么挣钱？娶媳妇，为什么娶媳妇？生娃，为什么生娃？放羊。
放羊娃的命运又何尝不是放羊娃爸爸的命运，放羊娃未来孩子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底层社会里，你我的命运呢？
决定我们眼界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出身，还有能否有机会插上知识的翅膀。
人生有涯，唯有在知识的海洋里，才能忘却我们来自哪里，也才能在现实世界纷扰的信息里，分得清真伪与是非，辩得清是非与曲直，更有尊严的活着。
明日，颤抖吧，高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