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的前半生（十六）
上午十点，嘈杂的火车站大厅内，当周围的乘客在忙着买车票，或和朋友边聊天边等车的时候。一个头娇小的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纤细的胳膊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一屁股坐在靠门的座位上，让孩子的头靠在她的胸口，腾出双手揉着酸痛的肩膀。
她脸色微黄，透明而黏稠的汗液，从额头缓缓流向面颊两侧，浮现出一层滑腻的油光。眼睑下方的黑眼圈，在这张发亮的脸上，衬得清晰又憔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萎靡的气息。
她伸手从小包中拿出纸巾，一边对提着行李进门的丈夫说道：“你去买瓶水吧，我嘴里吐得酸不拉几的，喝口水也好去一去味儿。”
提着两个硕大的包裹，还没等放下来的李保成听到这话，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情愿，这里的东西都贵得要命，一路算下来自己身上的零钱已经没多少了，接下来还有一堆事等着花钱。
媳妇身上的钱大部分要留着交住院费，剩下的是生活费，现在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少说也得待上几个月，城市里物价贵要节省一点，不然怕撑不了多久。
刚从晕车中缓过来的小敏，见他迟迟没有动弹，忍不住提高声音说：“你在想啥？我嗓子都快冒烟儿了，你还跟梦游似的，赶紧去啊。”她强压火气催促。
保成听媳妇儿语气不好，再看看她的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就把自己的种种心思都压了下去，放下包将脱下来的浅灰色外套放在上头，跑到前面去买水了。
小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舒坦了点，刚才他虽没说话，但多年夫妻自己对他，不说了解个十成十，也有七八分。他无非是觉得不划算，不想花多余的钱，自己要是再不出声，怕是他满脑子全在如何节省上了，忘了当下的需要。
“安宁”小敏叫着女儿的名字，将小脑袋从胸前移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看向感到潮湿的地方，是刚刚安宁头靠着的位置。小敏上身穿的绿色长袖，印上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痕迹，比起其他地方颜色深了许多，想忽略都不行。
“妈妈不是说了吗，不要啃手指甲，”小敏勉强控制住想要大吼的冲动，不去管新买的衣服，开始再一次地纠正女儿的坏习惯。
把安宁的小手从嘴巴里拉出来，白嫩的手指头上，缠绕着晶莹的口水，她用纸巾一根根擦着女儿的手。又说：“宁宁，指甲里有很多脏东西，吃到肚子里会很疼的，它们会变成小虫子，在你的小肚子里打滚儿，那就不能再吃好吃的了。咱们要做一个讲卫生的好孩子，不能给它们机会，对不对啊？”
安宁圆润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小敏以为她听进去了 ，刚要继续说啃手指甲的危害，却听见女儿用细软的嗓音说：“妈妈，我要吃糖”说完看向小敏身旁的包，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不行。”小敏想都没想拒绝道。她现在感觉心中隐藏的那股火，噌地一下又升起来了，合着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白搭，她一句都没听去，心里还想着糖。
安宁见妈妈的脸色沉了下来，心里有点儿害怕，可下一秒听见不能吃糖，产生的委屈便把害怕给盖过去了。上翘的嘴角也僵住了，黑亮的眼睛里瞬间凝结了水雾，眼看就要向下滑落，看起来格外惹人心疼。
“不许哭，”小敏语速飞快吐出这句话，紧接着说：“你要是哭了以后都没有糖吃，还要每天早上把拿出来的蛋黄吃掉，一点碎渣都不许剩。”
安宁看妈妈满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原本要倾泻而出的眼泪，被她仿佛带着寒气的话，给冻在了眼眶四周。尽管她并不知道严肃是什么，但她不喜欢见到妈妈这样，更何况是不能吃糖，要吃讨厌的鸡蛋黄，安宁恨不得所有的鸡蛋都没有蛋黄，才不要吃它呢。
哼，妈妈太坏了，好想吃糖糖啊！安宁心里想着，面上便带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凄惨模样，小眼珠依旧偷瞄着装糖果的小布包。
小敏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没有理会，在她看来女儿只要不是大哭起来就行。这丫头和一般小孩不同，比起那些干打雷不下雨的孩子，她在哭泣方面天赋极高，眼泪存储量非常充足，一个不高兴那泪珠子就哗哗往下淌，如河水冲垮水坝一样猛烈，一时半会是止不住的。
自己坐了一夜的火车，屁股上的两瓣肉都又麻又酸的，还恶心了几个小时，呕了半袋子酸水，喉咙一咽唾沫就发疼，实在没那个精力好好哄她。可也不能任由孩子哭闹，自己倒是没什么，打扰到别人就不太好了。
保成买了水回来，见母女俩都不说话， 小女儿还瘪着嘴，看样子是被她妈给训了。本想哄上两句，但看着媳妇儿朝自己使眼色，明白她是不想让自己插手，他也就权当没看到，撒开手不管了。
他将水递给小敏，蹲下去拉开行李拉链，把自己的外套给塞了进去，省得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拿着碍事。
小敏拧开瓶盖喝了两口，冰凉的水驱散了口中的异味，同样也缓解了喉咙的疼痛，像是一块干裂的土地，得到了大雨的滋润，重新有了生机。她感觉舒服多了，又喝了一大口，转眼间半瓶水下了肚，胸口的堵塞感彻底消失了。
“你小心着点儿，别把拉链给拉坏了。”小敏看着卡在拉链中间的袖子，对保成说。话刚说完，保成的手掌向下一压，拉链直接一拉到底了。
随着保成站起身来的动作，他的裤口袋里接连掉出两枚硬币，落在地板上的清脆声，让安宁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小敏见状连忙用手轻轻拍着她后背，小声唱道：“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没事儿，别怕，宁宁最勇敢了。”
小敏唱了两遍歌谣后，感觉安宁她抓着衣服的手慢慢松开了，才放下了心。
“没事儿了吧？”保成绕过一旁的行李走过来问。
小敏点点头，随后对他说：“你以后不要突然弄出些声响，孩子胆小最怕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真怕她吓出毛病来，偏偏你还不多注意着点儿。”
保成被媳妇儿这么一说，心里有些不服气，口袋浅不小心掉出来了，这也是自己的错，真是没法讲理了。
要他说容易受惊吓这个事儿，也不用那么紧张，平时多来上几次习惯了就好，毕竟能管住自己，却管不住别人，还不如早早适应得好。但这话儿自己现在说出来，一定会被她说成找理由，还是先去医院安顿下来，再慢慢谈。
想明白后，他便说道：“我知道了，会多注意的。”
小敏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把手里的半瓶水递给他说：“给你留的，买水买一瓶，多花几块钱像放你的血，瞧这一头的汗，嘴唇都起皮了，也亏你能忍。”
保成接过水说：“我这不是想着能省点是点，额外的钱少花，咱用在刀刃上，把孩子照顾好…….”
小敏早猜到他的这份心思却不认同，有时人需要做出取舍，保护好珍贵的东西，或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才不会承受不起后果，进而吃大亏。
但她和保成虽说想的不是同一件事儿，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无论有什么话，此时场合不合适，她将看法藏在心里，并没有立即说出口。
于是她打断保成下面的话说：“行了，时候不早了，快喝吧，喝完去前头打车，再这么耽搁下去，人家都要下班了。”
保成被媳妇打断了话，也发觉自己说多了，把剩下话都咽了下去，一抬胳膊瓶口凑近嘴边，“咕咚”喉结滚动，几秒钟时间便将瓶中的水喝得干干净净，空瓶扔进了角落里的垃圾桶。
“爸爸，抱抱。”安宁对保成说。小敏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听见女儿要她爸抱，哪里不懂这是在跟自己闹别扭，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笑了。
自己好吃好喝照顾着她，这个小没良心的倒好，一不高兴就使起性子来了，行，就让你去折腾你爸去，小敏心里想。
她往前迈出两步走到保成面前，把孩子放到他怀里，提起地板上的行李走了。安宁看妈妈真把她给爸爸了，又见她走了，心里涌起一股比先前更深的委屈，还有自己说不清的恐惧。
保成抱着安宁看见女儿眼里有一抹湿润，还越发明显时暗道不好，自己可不想领教她的哭功，边想边追上了小敏，重新接过行李。夫妻俩离开大厅，来到车站出口处，拦下一辆出租车，穿过了热闹的大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