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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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的耳朵并没那么实用。
虽然以五感的角度来说,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替代耳朵的方案。眼睛不行,鼻子不行,嘴巴也不行。我听说失聪的贝多芬晚年用骨头来听声音,好像是用牙咬着木棒什么的。我没试过木棒,但我用上牙敲了敲下牙,只感觉到沉闷的“咚咚”声。这个声音只是感受到,并非听到。再说,就算贝多芬耳朵不中用了还能听,那也因为人是个天才,指不定看着钢琴键敲下去,他也知道什么是音,或者干脆连多响都一清二楚。可惜我不是贝多芬,在此刻继续用耳朵时,耳朵怎么也不实用。
啰里八嗦一堆,总之现在我急需耳朵。我有耳朵,且能听见。但听到的都是沉闷的轰隆声。不是我的上牙和下牙敲的,几分钟前我就不这么干了。我能听到的都是这个酒吧里细碎的音响,合奏成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如果细细分辨,或许能听清一些。但我没法细细分辨,至少是无法用耳朵细细分辨。
总之,再一次地提一次总之。我此刻想听小玉说什么。她正激烈地说着什么,或许没我所说得那么激烈,但她至少很激动。也许是讲到了她想讲的,或是她尝试在这吵闹的酒吧里,让大家能听到她所说的。总之,她嘴张得不小,尽管她的嘴很小,或说正因为嘴小,才显得她嘴张得不小,她每开一次口我都能看见她的小小的门牙,被酒吧奇怪灯光照着的门牙,五颜六色的门牙。她的鬓角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她耳前。也可能这就是她的造型之一,现在回想,我也忘了她刚坐在我身边时,头发是什么样。头发可能知道是什么样,鬓角是什么样绝对是忘得一干二净。
我又忘了我得去听她正在说什么。一晃神的功夫,似乎听到了她说了“后台”,“我”,我无法将我所能听到的每一个字拼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但又没那么重要。对啊,我去在意这些做什么,她只管说她的,我只管看我的。整晚也就这么一次机会,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我可以看她不断变化颜色的门牙,或是看她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的眉毛。我甚至可以看她的眼睛,她大多时间都看着正前方的位置,那坐着的是小莫。我有些后悔当时没坐在小莫的位置,好像他当时有让我坐那,又好像没有。总之我现在是有些怨小莫,没让我坐那,或是没坚持让我坐那。但细想我又不怨了。毕竟我现在坐在小玉的身边,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即使那些香味混杂着酒味,汗味,但脑子里自动把不好的与好的区分开。好的都归给了小玉,不好的都归给了那些我不认识的人。
哦,很抱歉我认识他们。事实上,在座的我唯一不认识的只有小玉。但脑子里就这样分了,实在是对那些认识、且熟知的朋友们感到抱歉。但抱歉何时都不晚,现在的我只想就这样看着小玉。看她说话的样子。我差点都忘了我要听她在说什么。可能很重要,但可能也不太重要。细想下来,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不那么重要。
人的耳朵就是不那么实用,没法像脑子那般直接把要听的,与不要听的区别开来。它什么都往里收,却不做任何的编排。话说贝多芬坐在我这他能听到的是什么?并且得是没失聪前的贝多芬,失聪后的贝多芬牙咬个木棍也太尴尬了。他能天才到把此刻的嘈杂在心中编成优美的曲子吗?或者干脆把不好的与好的区分开?还是他直接把小玉的声音单独收录,其他什么都听不见,如失聪,如我现在一般。
我并没把这个问题解开,大脑的思路就被切断了。无论是耳朵的事,贝多芬的事,还是小玉的鬓角,小玉的门牙。总之一切都因为邻桌摔碎了一个啤酒瓶戛然而止。整个酒吧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我才意识到酒吧的音响没有停止过放歌,放的还是一首我所熟悉的歌。
原来耳朵能区分开声音,简单的音调高低就能区分开,甚至都不用贝多芬本人亲自前来。
小玉也闭嘴了片刻,探着脑袋看邻桌发生了什么。但仅一秒,她就回头继续说,没接着她先前的话,而是问大家,或者说问的是小莫:
“我刚才说到哪了?”
她问完这一句,接着就用眼睛问着每一个人,转了半圈,也给了我半秒。随后酒吧的嘈杂重新响起,在一切还没变得沉闷之前,我回她:
“你说你的花环被人偷走了。”
我很惊讶。原来我一直知道她在说什么,并且还赶在其他人之前就回答了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早已成句,被耳朵放进了脑子里。只是我的眼睛一直在忙活,我的鼻子一直在忙活,无人搭理耳朵罢了。耳朵默默无闻,直到嘴巴要说话了,才把一切交付出来。
耳朵很实用,我很抱歉。
小玉就这样埋怨了一整晚。至少对于我来说,是一整晚。她来之前和走之后的时间似乎是不存在的。她一直在说花环的事。不是她挂在脖子上一整晚的那个可笑花环,而是她放在后台化妆间、丢掉的花环。丢掉的花环是我送的。即使我也无法区分每个花环长得有何不同,并且我也亲自把花环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总之她说丢掉的那个是我送的,并且怀疑放在后台时,被她的同事偷走了。我从吧台那买一个花环要二百,她还给吧台一个花环能收一百。她抱怨花环被偷的事,抱怨花环被吧台抽成的事,抱怨花环太丑太烂,上面还有别人留下的汗水味。
如此想来,她向我抱怨了一晚上,而不是对小莫。只是她每一次看向小莫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回家两眼一黑倒在床上,她看的都是我,话也一直都是对我说。包括她临走前,贴在我的耳边,说的那一句:
“下次你私下给我,钱不给她们赚。”
她鬓角的汗水贴着我的脸颊。原来那确实不是造型,是真的因为闷热而流下的汗水。如此说来,我只记得那个粘稠的触感。她的声音是什么样,是高是低,我又给忘了。
二
我进厂头天就认识了小莫,还是他先搭理的我。
那天我过得浑浑噩噩。早上进了城里的人才市场,连市场的大门都还没进,就被门口的中介带走了。说是被带走也有些冤枉他们,毕竟人也没上绑绳,只是说了哪哪要多少人,市场门口一窝蜂的人就上他车去了。来之前我就一直害怕今天没找到工作的话,晚上没有着落。见这么多人抢,不管好与坏,也就一起挤上了车。车是一台面包车,后面的座位都被拆了,人都蜷着挤在一起。似乎拉人的中介自己也不知道要多少工,只是见车里开始有了四仰八叉的腿顶着车顶,便关上了车门,说满人了。也不知道他是要招的人满了,还是车实在是挤不下。这些我当时都无法细想,毕竟我是腿顶着车顶的一员。车每颠簸一次,我的腰就得当一次减震器。等下车时半天起不来,似乎腰彻底被折起来,掰不正了。
等人都下了车,且都能直起腰后,中介就把人带到了厂门口签到的地方。我这才知道这是家电子厂,待遇是三千一个月,每天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八点。这些我都不在意,唯一让我放心的是有宿舍,这就确定我晚上不用露宿街头。至于赚多少钱那都是以后的事,我只看当下,当下能过得好那什么都成。也有不乐意的,坐上了来时的面包车回去了。
签完到大家就上工了。上工前虽有培训,但也就是主管简单教几下,说完大家就直接干。上工的人有两排,每排对坐二十来人。中间过道的尽头有个主管的桌子。主管背着手在过道来回走,边走边教,教时也背着手,嘴里总是不干净。等大家都熟练了,他就坐在过道尽头的桌子前,双手抱胸两眼放空。
上工两小时可以休息十分钟。主管位置边上有个铃,到点了就会响,每响一次都吓得他人一震。震完他对大伙说可以休息了。大家有去上厕所的,也有两手使劲搓着眼睛的。我想动动,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便和抽烟的人一起到外头吹风。
小莫以为我也抽烟,便主动递了一根。我不知对方底细,不好意思拒绝,便双手接上,有模有样地抽了。抽时不过肺,小莫便看出我不会抽,手把手地教我:
“你这样用嘴吸一口,”他边说边抽了一口烟,随后把烟放下,深吸一口气,随后吐出薄烟,“再用鼻子吸一口,烟就吞进肺里了。”
我照着他说的,抽上了人生第一口烟,或说是给肺抽上了它的第一口烟。吐时也没像其他新手一样被呛到。抽烟的滋味确实不错,把一早上的昏沉给洗干净了。之后的每一次休息,我都和小莫一起抽烟。他烟瘾大,十分钟里要抽上两根。有时去上厕所,抽烟的时间不够了,便两根一起抽,还问我这样“狠不狠”。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狠,只能回他一句“厉害。”
与小莫抽烟的时间里,我才知道小莫不是今天和我挤一辆车来的。他挤的是上礼拜那辆,按他所说,应该挤的是同一辆车,只是他运气好些,脚可以放平。和他一辆车来的只剩下一个,进厂七天可以才可以结钱,其他人都是硬撑了一个七天,拿钱走了。说到这些,小莫开始给我数,同我一辆车来的人哪些能撑七天,哪些七天都撑不过。数到我时,他说:
“你能干半年,指不定干半辈子。”
我也觉得我能干半辈子。在这干的半天时间里,除了迷糊了些,其他都能忍受。或许是我眼睛好,干的时间久了也不容易干;也可能是我坐得住,坐的时间久了也不会身上嘎吱响。我唯一怕的就是闷,好在有小莫搭理我。
当天晚上,小莫就拉我住进了他们宿舍。他比我早来七天,已经和管宿舍的老头打好了关系,只要在老头的名册里把原先住小莫对床的人名字涂了,写上我的。再把我原来宿舍那栏的名字涂了写上他的,事就办成了。虽说我俩进了同一个宿舍,但我俩待在宿舍里的时间不长。他晚上要去网吧打游戏,也带上了我,还帮我把网费也付了。
我对小莫不胜感激,在拿到头一个月的工资时就给他买了一条烟,另外给他充了五百的网费。小莫则没有大手笔买什么,而是邀我还有同宿舍几人一起去市区的酒吧庆祝一番。
多年后我想三千的工资确实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不仅是三千的工资,过去日子里的大小事都没那么值得庆祝。后来细想,原来是上了年纪忘了如何庆祝,忘记庆祝这事有多快乐罢了。
我没去过酒吧,先前也只听同宿舍的人说起过。他们描述得十分直白,就是“好玩”两字。至于怎么好玩,该怎么玩,都说“去就知道了。”如今我人在这里,却十分踌躇。不知道该坐哪里,眼睛又该看哪里。酒吧里来来回回走动的都是穿着丝袜的女人。因为眼睛一直向下,我都不知道她们的上半身穿的都是什么。
等人都坐下后,大家便开始喝酒。酒也不干喝,还会配上乱七八糟的游戏。这些游戏的规则我都听不大明白,只是跟着他们后面玩,他们说输了,便喝酒。他们说赢了,就跟着起哄让输的人喝。总之能喝酒也不亏,我也就不太在意输赢。
等脸上开始涨红,耳朵里时不时传来细微电流声时,小玉上台了。我头次注意到这个酒吧里女人的上半身穿着。我搞不明白那种衣服的样式该叫什么,总之不能说是短袖,也不能说是背心。比背心更复杂,但又没到短袖的长度。总之颜色是白色,在台上反着灯光。等她唱起歌时,灯光也开始变色,白色的上衣也跟着灯光一起变色。她唱的是一首外语歌,什么语种不知道,毕竟我也听不懂任何一个语种。唱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毕竟满酒吧里都是玩游戏聊天的喊叫。
即使这样我也看得十分入迷。小莫看出了我的入迷,就让我去给小玉送个花环。花环一支是两百,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但同样要了我的命的小玉,两百就能站在她面前,亲自给她脖子上挂上花环,如何算都觉得值。
我从吧台那的酒吧手里买下了花环,脚底轻飘地走到她面前。她脖子上已经挂了好些个,麦克风都得底朝上地拿。她低下头让我给她戴上时,确实能感觉周围少了点声音,显然她还真在唱。等她唱完了,就来到了我们这桌,向我道谢。此刻她脖子上只戴了一只,又说这自己丢了一只,丢的那只就是我送的。她既埋怨,又说可惜。我则很高兴我的那只被偷走了,因为这样她才如此坐在我身边,向我抱怨。
我答应她下次会私下给她,不给酒吧老板赚,也不给她同事偷。只是没和她说下次要再等上一个月,等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
(三)
只有当钱花光的时候,才会觉得钱不是那么实用的东西。细想其实是我自己本事没那么实用,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包括耳朵,都没有伤残的情况下,仍赚不到多少钱。赚不到多少钱,也是真赚到之后才知道了。毕竟头次听到三千一个月的工资时,我的脑袋里也闪过光,如同头一次抽烟时那次脑袋闪光一样。当钱买了烟后,脑袋却怎么也闪不了光了。
厂里的生活逐渐暗淡无光。本身也没多少光线。窗户进不了多少光,夜晚加班时也见不了多少光。每逢休息的点,都能被室外的太阳闪一次眼,到后来就连晚上的路灯都能闪我一次。眼睛闪光和脑袋闪光区别非常大,琢磨一番,发现脑袋闪光时两眼前是发黑的。一瞬间我明白了爽感就是两眼发黑,闭上眼睛不行那般的黑不行,是睁着眼仍旧是黑。怪不得有些工友在休息时一个劲地搓眼睛。原以为他们是眼涩难受,看来是为了那短暂的失明罢了。我也如此尝试一番,确实获得了几秒的失明,几秒的爽感。
我在与不认识的做的时候,两眼也发黑。但也仅限头几次,或说就只有第一次。后来怎么也黑不了。人也是同一个人,地方也是同一个地方。甚至是换了人,换了地方,也同样毫无效果。要说爽感依然存在,但眼睛就是看得特别清楚,那张用无奈、用眉角说着“终于”的臭脸,都清晰地在眼前。回宿舍躺下看着天花板时,也还清晰地在眼前回放。
爽感永远都在,但永远都没那么爽。抽烟也好,嫖也好,都是如此。正因如此,才反反复复地抽,反反复复地嫖。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上瘾吧。
见小玉是不会两眼发黑的,同时也没什么爽感。见到小玉只会两眼迷糊,似乎对不上焦,但又对得十分清楚。想来是又把焦对到其他地方去了。看她眼睛时,嘴巴是糊的;看她嘴巴时,眼睛又是糊的;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它随心所欲,又恰好是随我的心,所以我没法责怪,只能试图用大脑去看小玉那张完整且带笑意的脸。这样晚上想起时,不会浮现那些并不完整的细节。我才不要去反复钻研那些细节,或说细节都反复看够了。上工时在看,休息时在看,在网吧在看,在宿舍在看。反而是跟别人做时想挖出来看,脑子却不答应,只让我看眼前的这张臭脸,以及听那些根本不想听的话:
“帅哥,你能不能专心点?”
每个月我可以见小玉一次。不是钱的问题,虽说钱是个问题,但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同宿舍的几人并不愿意天天去。他们只是拿到工资那天愿意去一次,来一笔大消费。这一笔大的花完,就得把剩余的钱细分为接下来一整月的小消费。花多花少,全看兜里剩多少。这就是主管常说的“你们有多少,就花多少”。看似大手大脚,实则精打细算。
我自己实在是不敢独自去。就算去了,也不知道该干嘛。心中想的是看一整晚小玉,但又不能真看一整晚小玉。我现在在酒吧已经不会一直眼朝下看,因为小莫有一回指出我“为什么老盯着别人丝袜看”,我才明白了只盯着一个地方也算猥亵,便不敢一整晚盯着,怕小玉觉得我龌龊。所以只能等凑齐人,也就是发工资那天,大伙一起去。
真熬到了去的那天,我也没私下给小玉钱。还是按酒吧的规矩,给她戴花环。这事我找小莫参谋过。他说了两个方面。一是我是个傻逼,整天给人送钱花,还拿不到手。二还是我是个傻逼,在别人的地方,还妄想按别人的规矩办事。好在小玉一没觉得我是个傻逼,二也没再强调我可以直接给她钱。我们像牛郎织女,我因钱,她因酒吧;我地位低下,她则被权利所控制。我把这个理论告诉小莫,小莫:
“你真是个傻逼。”
我知道小莫并不觉得我真是傻,毕竟他仍会带我在城里见世面。虽然见的都是些城里的阴暗面,但至少不是我自己所能看到的面。另说,阴暗的面就是比明面有意思。
至少那时按月拿三千的我是如此觉得。
(四)
我在厂里上了四年班,没存下一分钱,家里却催我回去结婚。我不知道是催我回去重要,还是说结婚重要。毕竟看似是同时进行的事情,需要我准备的事可大不同。最显然的,就是工厂的班还上不上。
从被面包车拉来厂里已经过了四年。四年里不仅没存下钱,就是技术也没学会什么。要说真学会的东西,来的那天半个小时就学会了,竟然这四年里仍常指望着能在这里学到什么。我爹倒是对我放宽了心,说在厂里不仅能学技术,还能学些人情世故。四年下来也不知道人情世故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嫖娼抽烟喝酒网吧。倒是认识了不少女人,不少网友。与女人有来往,却没感情。与网友有感情,但没来往。
四年过去,我爹突然不要求我学人情世故了,只是催我结婚。在弄不清结婚重要还是回去重要的情况下,我还是把厂里的工作辞了。四年间天天想辞,但没个理由。如今有个理由,虽说不太明确,但哪有不辞的道理。
走之前我与小莫喝了顿酒。因为离发工资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所以没去酒吧,只是在路边的烧烤摊喝了两箱啤的。小莫曾说我能在厂里干半年,指不定能干上半辈子。最终我完成了他的指标,但没完成他的指望。我们俩聊了一宿,都是这些年厂里来来回回那些事,这些事我俩已经聊了不下百遍,但仍是反反复复聊,聊到我都觉得有些厌烦,便觉得是时候得离开这个厂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小玉。这些年我在小玉身上花了不少钱,但没什么进展。好在小玉自己也没什么进展,仍在酒吧唱歌。她有回喝酒时说要当明星,在酒吧里是为了攒钱当明星。我不明白当明星要花什么钱,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攒了多少。只能估算着她钱应该还没攒够。恰巧我在离开厂前也没攒到再去看她一眼的钱,想这人虽然放不下,但事至此就放下吧。
回到老家,爹妈就开始张罗我结婚的事。第一步就是得把女孩先确定了。每天我就跟着媒婆在各村各家里走动。在媒婆嘴里,这世上的女人都是好女人,但这世上的女人无一例外都很倒霉。至少未婚的都很倒霉。聊到哪家的姑娘,媒婆就说她有哪些好。不说一个坏字,只说姑娘是因为运气差点,导致没钱,没工作,还有一个是没有一只眼睛。因为运气差点,所以一直没结婚。但姑娘都是好姑娘。后来我明白只要人心不坏,那都是好姑娘。恰巧是个姑娘,人心都不坏。
这些好姑娘我一看看了两个月,都没看上。媒婆也不怨,接着带我看剩下的好姑娘。又看了一个月,好姑娘都看遍了,媒婆也不怨我,只是纳闷:
“你到底喜欢个啥样的,你好歹给姨一个标准,这样姨好干活。”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啥样的。毕竟在厂里干活时,我都不挑。瘾上来了就嫖,瘾上来了就抽,瘾上来了就喝,凡事都是为了解瘾,所以不挑姑娘,不挑烟,不挑酒。真论自己到底喜欢啥样的,自己就没数。
媒婆又问:
“那你喜欢过哪个姑娘没有?你说说你喜欢人家什么,姨就能帮你找到一模一样的。”
我想到了小玉,但又觉得自己不喜欢小玉。若是喜欢了,怎么还会回家忙着相亲这事。若是喜欢,一定继续留在厂里,每个月都忙着给小玉攒钱,让小玉去当明星。我想我不喜欢小玉,但却对见小玉上瘾,和小玉说话上瘾,在小玉面前心跳得耳朵都听不见,跳到觉得小玉会要了我的命。
想到小玉,我觉得我对结婚没什么想法,大概是结婚这事还没让我上瘾。我对媒婆说:
“都行,哪个都行,就是想再看看。”
回老家呆了半年,我的婚事就敲定了。原来相亲这事就是走了个过场,我爹妈早就给我选好了人,只是另花了一笔钱给媒婆,领着我在各村各家里瞎转悠。当然这事媒婆也不知道,不过她也不在意。手底下的好姑娘只要都没嫁,那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有男人来看。我倒也不怨我爹妈,只是事情早说,也不用我每次都拎着一箱盒装奶。不心疼钱,就是拎着累。
我老婆是我妈村上的姑娘。我家在城南,我妈家在城北。媒婆只带着我兜了城南,没去过城北。我老婆这段时间瞧了不少男人,也都没看上。等我俩都腻了,双方父母一起吃了个饭,让我俩认识,席间又谈好了以后我俩买什么车,又要住什么样的房子。谈好了又问我们,说:
“当然了,还是要看年轻人的意见!”
年轻人一般都有意见,但年轻人当着面一般都没意见。我俩显然性子相同,被问到了都不说话,结婚这事就被敲定了。等回到家时,我才有话要说,我妈回我:
“你前脚不说话,现在倒不同意了,你让我怎么回人家?”
结婚后我才知道我老婆回去也提了意见,他妈说了和我妈同样的话。可惜我俩关系不行,没有提前通气,才稀里糊涂地一起把婚结了。
过了年初一,我俩就办了婚礼。一共四十多桌酒,让大家吃喝了三天。小莫以及之前同个宿舍的工友也来了。令我吃惊的是小莫在婚礼上哭了。我头次知道原来他真把我当兄弟。我这人与谁感情都淡,与谁都最多够到朋友的份。小莫一哭,我也哭了。老婆以为我爱她爱得深切,也哭了。
婚结完了,我爹妈才开始催我:
“开年了去外头找个事做。”
在家歇了快一年确实舒服,以至于都忘了人得上班这事。不过结完婚确实不想着上班了,因为结婚赚了不少钱,或者说两边父母都给了不少钱。加起来十五万。十五万够买我在厂里五年的日日夜夜。又细想,在厂里熬了四年,竟然花了眼前这么一大把的钱。
我和老婆一合计,去城里开个早餐铺子。她舅年轻时在单位食堂上过班,会做烧饼,过完年也无事可做。我们与她舅商量好工钱,就一起去城里找店铺。
找店铺不比找厂上班,不是上了车就能落脚的事。我们三人大街小巷地看,又要分析人流,又要分析租金,还得面对房东的步步紧逼。每家铺子的房东都说他家的铺子已经好些人要定了,但找第二轮的时候,那些铺子又都还在。到把这些铺子看到第三轮,也就是统统看了三遍后,我们选了落地后看的第一家。没有其他理由,就是缘分。我和老婆结婚后很相信缘分,因为双方都觉得没谱的事儿,婚后都觉得对方有谱。打此觉得事事都有天注定一说。
早餐铺子红红火火开了业,铺子由我给取了个好名,叫“好运来”。但好运没来。周围居民开店初尝了个鲜,便都不再来了。不是店铺不好,也不是人流不行,就因为她舅做的烧饼难吃。
我常常想起,常常直拍大腿。怎么事情一开始,不尝个她舅做的烧饼先。净听着她家的人,说她舅的好话了。
(五)
开早餐铺子比工厂更累。每天两点就得起,烧炉子煮豆浆,把昨天夜里和好的面压成饼再切成条,两条叠一起再用筷子压,压完一拉下锅才成了油条。每天如此反反复复。即使没有多少顾客,但该做的一样都不能少,无非是快一点或慢一点的区别。总之不能歇,隔几个小时都不能歇。我连抽烟都得边做油条边抽。店里的烧饼卖不出去,也就豆浆油条这些没利润的东西还有人买一些。
店开了一年,再开春时,还是把我老婆她舅带上了。不是她舅的烧饼有了进步,而是我老婆怀孕了。
老婆怀孕是件喜事,遇见小玉是另一件喜事。
和小玉再次见面是在医院。我去拿老婆的产检报告,碰到小玉也在拿产检报告。小玉没认出我,但我认出了小玉。聊了半天,小玉认出我了。
我两年没见到小玉,她仍旧很好看。尽管样貌上又大不同。发型普通并且毛毛躁躁。身上的衣服也没有闪光的鳞片。脸上与肚子都多了不少的肉。但她仍旧好看。当所有东西都有变化,我才发现我就是觉得她的眼睛好看。无法说出是哪一种眼型,或说正因为哪一种都不是,才越看越特别,越看越喜欢。
不比在酒吧,挺着肚子的小玉有些腼腆,只是眼瞄着我手上的单子,询问起我老婆的情况。我俩就聊了一会儿我的老婆,是谁,又是如何认识的。聊了几句,又无话可说,便相互道别。
走出医院我才好奇起她老公是谁,又是何时结的婚。但与小玉终究是不太熟悉,或说是熟悉得莫名其妙,很熟但完全不认识的感觉。总之什么都无法多问。我也不在意,能见她一次我就能高兴很久。
老婆在秋天生下了一个儿子。我很惊讶自己当爸爸这事。虽说早就预料到,但当儿子被我抱在怀里时,仍很吃惊,觉得与他完全不相识,却彼此间又是最亲密的关系。儿子只顾哭,不愿看我,也不愿看她妈妈。她妈妈也不愿看他,同时也不愿看我。而我则不知到底需要看谁,需要关照谁,只能怀抱着儿子,看着老婆说:
“你辛苦了。”
儿子的降生给我们的店铺带来了好运。几个小年轻不知是哪来的脑子,编写我们的店铺是百年老店。不仅编,还发到了网上。我们的早餐铺子一下子成了这个城市里有名的美食,每天大家都排着队要尝我老婆她舅做的烧饼。
还都说好吃。
我想人的味觉可能真就是个摆设。假如前些年头一个尝她舅做的烧饼觉得好吃的话,或许我们也不用过这两年的倒霉日子。
因为上了本地的美食榜,店铺就突然忙活起来了。忙起来人手不够,又再招了两个小工。招两个小工老婆还嫌不够,让我去学着做直播。
我对我学不来东西这事非常有自信,因此我们常吵架。
老婆似乎才发现我这人毫不上进,但我觉得人上进与不上进都无伤大雅。我能结婚和上进无关,能把早餐铺子的生意盘活,也与上进无关。但老婆仍指望我能上进,我倒吃惊她原来一直对我都有指望。与老婆盘算,才知道结婚,开铺子,生孩子,事事都在按着她计划走,或说事事都是由她推动着走。如今她想再推我一把,让我去学着做直播,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
在镜头前说话,我怎样都不自在。就像头几回去酒吧时,眼睛不知该看哪里。拿起手机,不知道要拍什么。但就这样,仍不少人爱看。不光看,还打钱。在厂里打工的日子总觉得钱难赚,如今自己当老板,觉得钱赚得太容易。但赚得容易时,又觉得花钱难。每每想出去花些什么,买些什么,不是没时间,就是没精力。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小莫来我店里看过,还吃了我老婆她舅做的烧饼。如今他仍在厂里上班,已经熬到了主管的位置。也不是做得多好,而是主管恰巧不干了,他又是流水线工龄最长的一个。小莫感叹时过境迁,最愣头愣脑的我成了混得最好的一个。我解释是因为我混得不那么刻意,觉得解释不清,又说是我老婆事事在推着我走。他说我有个好老婆。我嘴上说是,但心里不那么觉得。等晚上我俩单独喝酒时,又想自己怎么对小莫都开始没半句实话,于是又解释:
“我觉得我老婆不行。”
不行在哪,我说不出来,似乎从未在意过她到底哪不好。只是感觉上觉得她不行。小莫也不在意,他不在意是觉得好与不好都无所谓,日子过得好就行。我俩就此聊了半宿,聊着不愉快的事,但心里觉得愉快。比起先前反复聊厂里的事,如今有了新话题,就觉得开心,想让小莫长留在这,常常能陪我聊聊。
但小莫还得回厂里当主管,第二天就走了。
开直播半年后,我又遇见了小玉。她在直播唱歌。又如同当初在酒吧唱歌那样,她将头发做好了造型。直播的美颜还把上次见的那些赘肉减去不少。如今我第一次听清她唱歌。以前在酒吧听过很多次,但都听不清。如今在直播间里听她唱,唱得实在是不好听。接连几首都不太好听。小玉唱一首就会歇上十几分钟,和大家聊聊天,说些感谢的话。感谢那些给她送礼物的人。我也给她送了几样,她也在直播间里说:“谢谢好运来早餐铺送来的鲜花。”
直播间里的鲜花有特效,散得满屏都是,可惜都无法套在小玉的脖子上。我有些好奇送出去的鲜花小玉能拿多少,平台又能拿走多少。不过那送出去的鲜花,怎么说都再不会被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