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诀|短篇分享
“三年诛狂虐,刀光借影身.
吾剑何所立?所立为良人.”
当干燥的风吹过田野,秋天就来了;稻谷熟了,割下来的稻谷无处藏贮,堆在院子里,像两座耸起的谷山。
到了夜晚孩子们欢快地围在谷堆底下,老人打把凉椅往院里一坐,监守着不让调皮的顽童爬上去;用吸引和分散注意力的语调叫着:“来来来,听爷爷给你们讲个故事”,一边说着摸出随身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喷云吐雾起来。
孩子们果然都安静下来,围坐一片;只有几个心机的顽童故意把位置挪到谷堆旁,一边听故事,一边趁老头不注意的当儿,把两只手插进燥热的谷堆中,在坚硬粗糙的稻皮里翻来搅去玩耍。再听老头慢条斯理地讲起故事来:
曾经有一位了不起的剑客,名烁天下;有无数慕名而来的挑战者渴望战胜击败他而搏求取代他的声名,但无一不败倒在他的剑下。他天赋奇绝、才学盖世,据一位挑战他而失败、灰头苦脸的剑客预料道,他在剑法上的造谐登峰造极,永远不会有人匹及他的高度。
事实上果然如此;三十年来他击败了一位又一位高超的剑客,终于渐渐再没有了登门挑战的人。于是他苦心打造了一口宝剑,这口剑据说除了他以外,世上再无第二个剑客有能力使剑出匣。他把这口稀奇的宝剑传之于天下后,便入山隐退了。
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都活跃了起来。这口奇剑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令天下剑客趋之若鸷,踊跃赶来。像当初蜂拥登门挑战一样,这口剑上仿佛附注着老剑客的绝学密码,被推为天下至剑。无数经验老到、自以为身负其能的剑客,凭借些腥风血雨的争竞和不可告人的手段都先后占夺得此剑,但果如老剑客所忖,无一例外,皆不能拔剑出匣。剑客们垂头丧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渴望尝试与竟夺的剑客——他们无一不是血气方刚、自命不凡,每当有先一批人失败消讯的传知,一股更大的热情和希冀立马在他们的胸口燃起,怀疑自己便是奇剑等待的那个人。
这些剑客常常在心里对自己说:等着吧,只要得经我一沾手,这口天下第一剑便会服服贴贴脱匣而出,风靡天下,而我呢自然是继承老剑客衣钵的第一剑客了!
“天下第一剑”的说法在剑客内广为传说,而越来越多失败的前鉴愈发彰显了这口剑的意义与价值。这口珍奇的剑像磁场一般吸附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优秀剑客,他们年轻、有为、锋茫毕露,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壮志和戾气;然而,当他们雄心勃勃地捧起剑匣,右手摩砂着镌刻满凹凸纹路的剑把、想要掣剑出匣时,总感觉压在臂掌间的劲力被轻飘飘抵住、卸掉了,再休想拔剑出匣。
众剑客失望至极。他们开始把希望寄忖与别人,渴望下一个站出来的人能引剑出匣,圆满自己的遗志。但五年、十年过去了,前前后后又来了许多的人,他们被寄予厚望、被注视、被祷祝,却从未有一个能拔剑出匣。众人灰心到了极致,有一些性格暴躁的剑客甚至大喊大叫起来:“这本来就是一口死剑!”
“或许剑匣是通连铸造的,里面根本就没有锋镜。”
众剑客七嘴入舌地交口议论;纷纷咒骂已经隐退了的老剑客平白浪费了他们这么多年心力。
“要我说应当一齐上门向他讨个说道!让他亲手拔剑一看;”有些人甚至主张将剑投于炉中,熔热后劈开剑匣,验视内中是否有锋。几位年高德重、几乎是与老剑客来自同一年代的剑师听了不忍,极力阻止,他们为老剑客的人格担保,“诸位同仁听说,他的品格修为不在剑术之下,绝无虚妄,匣内定藏剑锋,至于……至令未可出匣,或许止是未遇上剑道造谐高超之人!”
众剑客闻言羞愧,低头躇踌。老剑师恳请将这口剑暂交他们保管,以待后来之人;众人无有议异,毕竟他们也真心期盼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证到一个能将剑出鞘的人物。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尝试者,无不刹羽而归。这下子众剑客逐渐心冷了,对这口天下奇剑的热情私议也渐渐淡了下来。这口曾经令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炙手可热的宝剑眼下静静地封尘盒内,又过了好些年,几乎同铸造它的老剑客、以及他那些骇人听闻的往迹一般堪堪为人遗忘。
这天忽然从北方来了一名少年剑客,他天姿惊异,聪颖过人,像一颗冉冉的明星横空出世,靠着超凡的剑术立即引起了众人睹目。他在众老剑客的见证下举起那口埋没的古剑,轻轻一掣抽剑出匣,那藏在漆黑剑匣下如镜面寒冰的剑身数十年来第一次得现天日。少年剑客欣喜无比,在惊愕的众人面前宣布从此将这口剑据为己有。
消息一经传出立马轰动了整个江湖。
少年挎着剑高高兴兴回家了;带着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衿誉,他开始苦心专研剑法,就将夺到手里的那口至剑每日摩练,希望有朝一日能参透奇剑中老剑客所隐附着的剑诀奥秘,匹及他当年登峰造极的境界。
小剑客有一位年轻贤惠的妻子,两人感情十分融洽。每日丈夫在院台前引剑舞练时,妻子便静静在一旁,从窗子里向外看。小剑客的造谐极高,但每日参练着那口奇剑,总觉得手不由心,身不由主,使终欠缺些火候。有时练着舞着,会忽觉手里的剑坠似千斤,十分吃力,他一赌气“当啷”把剑往旁边一掷;这时他的妻子总会慢慢踱过来,边说些安慰疏导的话,边展手帕替他拭去额前眉间的细汗。
少年剑客的燥怒才逐渐平压下去,往往会在她的额头、颊间轻轻一吻,然后搂紧她诉达着一定要参练成剑诀的志誓。他更加下足了功夫,煞费苦心,开始点灯熬油地练剑;每天不管走到哪儿,剑不离手。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外务,大门一关,每日一有闲空功夫就把那口宝剑提起来舞练;直到力竭精疲,他才躺倒在地,两手摩挲着那明晃晃如一截秋水的镜锋,自言自语道:奇剑呐奇剑,你既认我为主,为何还不由我主?
那口剑静静地横倒在旁,似沉默不言。
三年过去了,少年剑客好像什么也没有学成。尽管他苦心孤谐地参悟、没日没夜地苦练,而妻子呢也一如既往地劝勉和鼓励着他,但他到底没有什么进展。原来一谈起剑:他可是无往不利的;他有着超高的悟性,冷静、敏锐、机颖,不管多复杂刁钻的剑式招法,只要经他看一眼,便能完美无暇地施展出来,并且更加灵动、飘逸,好像更原本就精妙绝伦的招式又平添了许多魅力与精华。这样一名剑客,在所有懂局的行家眼里都是前途无可限量的,而一连专研了多年还没有吃透一把剑的练法,在这位少年剑客身上是从来还没有过的事。对一名优秀的剑客而言,这样的挫败感是毁灭性的,就像是一位常胜将军在极短的一日内忽然接连遭受溃败一样。
更可怕的是,凭借着一名优秀剑客的直悟和判断,他几乎可以查觉到在这三年的漫长苦练中,他的剑道造谐非但没有一丝丝的进益,反而是大不如前了;他眼神有些涣散,精神力也不再集中,手里舞动的那口宝剑越挥越沉。身形没有了先前的灵动,脚步有些仓皇,有一次甚至要被自己的步伐给绊倒了下来;而这些在以前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开始有些惊慌了,有好几次他低头看着擎在掌中的宝剑,那明晃夺人的剑面在日光下白的有些惊人;那锈锻雕刻精美的吞头和剑柄,握在手里,冷森森好似什么被附加了恶意和诅咒的不祥物,正在大口大口地从他的体内贪婪地抽噬掉他这么多年来惨淡经营的修学和术艺!吓得他慌忙掷剑于地。
有好几次他几乎都要放弃了,但每当他再看到那口代表着“天下第一”的奇剑,或横卧在地、或斜倚墙头、或藏收于匣内时,便像什么东西在咬噬他的心一样。与其说是恒心与意志,不如说是贪婪和不甘最终又支使着他重新拿起剑来。
他觉得仅仅依靠自己的能力已经是不能参悟和掌握好这口剑了,但成为名副其实“天下第一剑客”的心在促攒着他;于是他下定了决心要亲自造谒那位老剑师,请求他赐教剑诀的奥义。
少年剑客辞别了妻子,胯剑上路了。经过远山穷水的跋涉,两个月后他终于在密林修竹的深山上见到了那位铸剑的老翁,——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客,此时在改易成简陋打铁锻冶室的溶洞里,老剑客背对着熔炉,正低头细细地为手内打造中的剑刻磨暗槽,旁边排着好几口已经打好的成剑,连同手里的一把,预备在完工以后重新投回身后的炉中,熔成铁,从头又铸。察觉到有人走进洞,老剑师抬起头来端详一番进来的少年,一双眼冷静、暗淡、不为所动,里面有岁月予赐智者和老者的沉淀,又有敏锐、洞察和刀锋一样的锋利坚韧,似两点寒星,这双凛厉如他剑气的眼里收敛着的,是一名独步天下而无敌的、登峰造极的剑客昔年的威风与势焰。
少年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从“天下第一剑”的传闻开始说起,老剑客只是静静地听着,当听到他拔剑出匣并据剑为主时,老剑客的脸上似乎有些吃惊,一直暗淡着的眼里忽然泛起了惊异的光,好像在说:你竟然有能力拔出我的剑?但霎那间那异动便消淡下去了,目光如先前沉静,甚至连眼前一向机敏的小剑客都没有察觉出来。
少年继续说这口宝剑的种种异样,当说到自己苦练了数年却使终无成时,忽然痛苦地呻呤起来。
“捧在手里并不觉有多重份量,但舞练起来却沉重无比。看起来,我是休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了罢;毕竟,除了您以外,还有谁能使得起这把宝剑呢。”
老剑客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身子有些佝偻。此时少年已恭恭敬敬地捧剑上前。他接剑在手,像时隔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端详了许久,忽然轻轻地拉剑出匣。少年眼前寒光一闪,暗暗吃了一惊,见老人右手持剑,左手捻诀,一上一下舞动起来。小剑客瞪着惊鄂的双睛,看老头在剑光盘绕中、在小小的铸冶洞内尽情无碍地施展,脚步捷奇,剑风凌厉,像带着几分老者的傲慢和训诫,面向眼前这个脱颖而出的后生晚辈,正跨越过漫长岁月,向他尽情地讲诉和施展着自己当年的风采!
一套剑式舞毕,老人收式立定,送剑还匣。
少年剑客己拜倒在地,苦苦求教至臻的剑诀奥秘。
老剑师一言不发,忽然走到一口装满水的大缸前,用剑轻轻叩缸三下,“当、当、当”在静穆空旷的洞里马上引起清脆的回响,就像老师要学生打起精神来注意听讲时一样。
“道化贤良!”
老剑师指着缸中的水示意少年,然后使剑尖在水面一点,提起后,光滑如镜的水面上立刻激起了一圈圈水纹,在缸内来回有节奏地荡漾。
小剑客呆眼看了半晌,忽然欣喜地大叫一声,似乎终于参透了剑诀的奥秘。他恭恭敬敬地朝老师施了一礼,接回剑扭头下山了。
回到家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写一纸休书,然后狠着心,把哭哭啼啼、罔然无措的妻逐出了门。
妇人家水性!
“人心就像是一缸水,容易受到干扰和介入”,他信誓旦旦地这样想、以前或许正是由于娇媚卖俏妻子的在一旁干扰,才搅乱了自己的方寸。
现在他试着拔剑出匣,果然觉着手里的剑较往常轻省了好多!少年欣喜异常。
往后他可算是能专心习剑了;在空旷的庭院下、静谧的竹林中,他尽情地挥霍与施展。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随处可见他练剑的身影,他像个舞动不歇的精灵,永远那么精神充沛,不知倦乏。有时舞累了,他便抱着那口剑在一块光滑的山石上倒头直睡到天亮,醒来后又细细地把看半晌,憨然而笑,自忖离当上“天下第一剑客”的时刻又近了一天。
然后他会习惯性地扭过身来,想把自己的宏志景念向枕边人好好吐诉一番。呆怔半晌,才惚然想起来当日已决心割裂的壮举;然后她娇妩可怜的模样便会像鬼魅般又钻回自己的头脑中,令他痛苦地抱着头无法自已;——看起来女子真的会拨动自己的心,扰乱自己的方寸!老剑师的指点似乎越来越被证实了几分。这时他会翻身跳起,强迫自己投入到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中,为的是忘掉她如邪似魅的身影。
但要把一个人或一件不愉快的事忘掉是不容易的,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身心全投入到另外一样东西上,靠长时间的冷漠疏远来冲淡记忆。
但是他办不到了。
当小剑客在院内练剑,翻腾侧步的瞬间,眼光会不自觉地撇向空荡的窗台,在月下花前轻盈地施展时,他多希望旁边还有一个陪同着的身影,或站或立,与他一同融入到如诗如梦的画面里。他痛快忘情地在剑舞里大肆宣泄后,会习惯地等候原地,却再也没有了微笑着递过来的温柔绢帕,无法,他只好用自己粗糙的袖布乱抹去满脸的汗水。他不自觉总想起妻子的容貌妆扮,想她的喁喁密语;当月亮升起时,又想起两人曾昔并肩倚坐在月光下的美好场境。他漫不经心地想,撕心裂肺地想,痛苦欲绝地想,有时候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少年剑客有时在练着剑,会忽然面呈苦包样,鼻子发酸,两颊一皱,坐在地上抽噎起来。有时长久地端祥着手里的宝剑,他忽然龇牙咧嘴地露出凶狠的表情,然后尽力一抛,把剑甩出去多远。
他麻木地想:“这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必须要忍受付出的代价”,以此来缓解说服自己心底翻涌而出的、好似无穷无尽的痛苦。
但一向聪颖绝伦的他却忘了,一个心不在焉的人怎么可能作成任何事?
三年过去了,剑客什么也没有学成。
而且更加出人意料的是:第一年他勉强能够使动那口奇剑;第二年他只能把剑身从匣内抽出一半;到了第三年,他发现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像从前一样引剑出匣了。更惊奇的,那口剑的外匣也开始蚀锈、变样,像失了魂一般。
三年过去了,小剑客什么也没有学会。
当他第二次站到老剑师面前时,己经改尽了鬓容:他满脸枯槁,神色憔悴,皮肉瘦得惊人,顶着半头花白的鬓发,再没有了往昔的英风飒气。
老剑客甚至满心期盼他的再次到访,本来以为他学有所成了,却忽然看到他变成了这副古怪的形状,满眼惊疑地望着他。
还没等老人发话,剑客把手里那口锈迹斑斑的宝剑吃力地撇到他面前,怒气冲冲地叫嚷:“现在它真正是一口死剑了!”
老剑客拾起剑来抖了抖锈斑和尘土,止轻轻一推引剑出匣,用怀疑和质问的神情望着他。
少年这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紧勾勾地直盯着老剑客的眼睛,像仇敌一般,没有再被他如剑风凌厉的目光所震慑;“那么,你所谓的剑诀根本就是鬼话不是吗!”说这话时他的怒气丝毫没有压减半分———其实就像是所有人,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某样东西后,他的反扑与顽抗便会变得义无反顾;而这一点,是连小剑客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
他又把从上次别后回家练剑、逐妻的经过讲述一翻,由于过分的激动和怒不可遏,话语有些含糊不请;“按照你的吩咐,我克制感情,排除干扰,修心练剑,却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他立目横眉,脸上的神情使人相信,只要他稍不加克制,随时便会扑过去揪打老剑客一样。
老头只是平静地听着,等听他说到休妻一节,忽然两眼黯淡下来,长长叹了一声。
“你悟到了修心如止水,却不知真正的噪杂和干扰并非来自外界,而源于自己的内心。三年前你骄逸躁进,无时无刻不想着天下第一剑客的头衔;水似汝心,那一圆圆荡开的水纹就是你满心求胜的躁念。你本来天资聪颖绝伦,但拿起这口剑,压垮你的,不过是“天下第一”的执念。我要你克服的,不过是你心头一点的好胜欲,从此好专心参研剑法的奥要。
小剑客怔怔地听着,两眼呆若木鸡,定立在原地。
“而你把最大的分散和干扰归咎于付予妻的感情,却不知剑道所立,正在于心中有所要保护之人;你狠心逐妻,没有了要爱护的人,也就再也不能引剑出匣了。”
老剑师伸出僵硬的手点了点,冷冷说道:“这便是至臻的剑诀——但现在看来,你己经不需要了。”
小剑客呢呢痴痴听着,一张脸变得煞白,面目十分狰狞。他忽然痛苦地号叫一声,像疯子一样大叫着扭头跑下山去了。
老剑师摇了摇头,面无表情,把手里那口“天下第一剑”还匣,一转身投进了背后的熔炉中。
故事终于讲完了。老头兴致勃勃地四顾看了看,或许是嫌这个故事太乏味,发现孩子们已经各自奔散找自己的乐子去了。这样也好,倒不用担心自己晾着的谷堆了。老人抬头望了望清朗的夜空,安祥地抽完了剩下的半袋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