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和的短篇小说。故事周刊候选文集时间的路

你当我是一阵风,我爱你是一场梦

2017-09-10  本文已影响1746人  江昭和

梦里,我又来到了南安高中那条迂回而幽谧的林荫小道。

梧桐树冠依旧蓊郁硕大,投下一片茂密的浓荫,洒下一地丰盛的清凉。

走在树下的人,浑忘今夕何夕,思绪飞出去好远。

远到敏感纤细的少年时,白衣白裙,素面朝天的稚嫩鲜活,而一场如蓓蕾般含苞欲放的青春幻梦,氤氲着每一个人看似波平浪静,其实暗里雀跃蠢蠢欲动的心胸。

阳光赤裸迷离地照射着,似集聚了一整个盛夏的温暖。

林荫路上空无一人,阗寂万分,仿佛不经意间,有人翻云覆雨往尘世里投了一抔漂白粉。

空气被净化,万物被荡涤,所见所闻都是澄澈清明。

只我的足音在四周自顾自美丽地荡漾着。

天地间,仿佛就此只徒剩一长街,一密树,一流云,一心人。

长街尽头,陡现石梯。竟无蝉声,竟无零零星星苔痕。一切空灵得令人心悸。

比如恰巧偶遇一场海市蜃楼,美得无可名状,只能噤若寒蝉。

石梯深处,幽幽兀立象牙白建筑,传出缥缈琴音。

曲不成调,有人在练习般,支离破碎,依稀是一曲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闭上眼,那夏夜的无垠田野,静默地在星空下包罗万象:有纷纷扬扬,散落四处的蛙鸣,有隐隐约约,参差起伏的蛩声,有飘飘渺渺,曼妙轻盈的梦痕。

在别人晚景沉沉的幽眠里,有一个人,不愿便睡,踩着纤细的步子,去寻访,去探踪,去窥秘,去揭开藏在夏夜里的生机蓬勃。

音乐家的心怀,浅如清溪,深如密林。

没有曲径通幽,不可通人语的隐秘心境,何来人间殊胜,落英缤纷,窃窃私情的狭路相逢。

多年前,正是在这一座装潢布置呈南亚风格的钢琴室里,我像一只奋不顾身投向蛛网的蝴蝶,张开羽翼,接受一场春风化雨的洗礼。

以为这热情洋溢的一跃之后,尽头是秋水长天,落霞静美。

却原来,他是我的曾经沧海,我只是他的过眼云烟。

十八岁的年纪,轻盈似梦,梦里有满园蔷薇,有巴洛克水池,有绵延不尽的流水潺湲,有一只在锁骨间翕动,十分渴望雀跃而出的斑斓蝴蝶。

十八岁,沉重如戈,有郁郁的心事,有带着獠牙的敏感神经,有时时刻刻渴望醉酒当歌,通宵达旦,爱一个轰轰烈烈,驰骋云端般遥不可及的人的心事。

比如,紫霞心心念念的,那个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接她的人。

我没有偷食佛祖座下灯油的豪情壮志,没有三两挥舞便挫骨扬灰的铃铛,没有朱茵那般娇俏动人的容颜,没有一个大闹天宫,逍遥前世今生的爱人,我只有可远观不可亵玩,可望不可即,可折可磨,可喜可欢的一脉缱绻心事。

我朦胧迷恋着那个男人,无关爱恨,无关红楼梦那样的前世今生,无关卡西莫多爱斯梅拉达般的坎坷悲苦,只把他当作我锁骨以下,胸口附近的蝴蝶,扑扑欲飞,振翅欲逃,渴望尖叫,渴望焚毁,渴望涅磐。

他是我的音乐老师,家有妻小,洁身自好,健康向上,勤工乐学。

在我眼里,千般好,万般好,如玉树临风,如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听着他讲课,我心里在回荡着“云胡不喜,云胡不喜……”

每个夜深难眠的梦醒,我想念起他,就仿佛窗外又开满梨花一片,天光云影共徘徊。

那些年,隔山隔水,隔着无语凝噎,听俄国民谣,轻轻远远,悠悠荡荡,不解其中味,但旋律响起,依旧是如梦如幻,贴心贴肺。

他是我的山楂树下的枯叶,莫斯科郊外晚上匆匆掠过眼前拖着雪橇的麋鹿,带着一个篝火夜晚的恍惚失神。

四十岁的音乐老师有一部低沉却清亮的好嗓。

他的吐字授课,像一篇音乐的起伏跌宕。

遇到他,我才知道何为白香山“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蜿蜒精巧意境,也始知怎样才算“循循善诱”、“娓娓道来”、“喁喁低语”、“絮絮温言”。

上天十分舍得厚待一些人,这是他的得天独厚,他的声音,是音乐性的,是容易叫人漫忆“吹面不寒杨柳风”、“未若柳絮因风起”、“梦里花落知多少”等婉约奇情诗句的。

他钟爱寡淡而沧桑的米灰系列色,无论是外套,驼绒毛衣,衬衫,还是猄皮鞋。

烟,不抽,他的指肚,齿缝,呼出的气息,并无尘垢痕迹;酒,不喝,红酒喝一点;书,看得杂,国家地理杂志一期不落;音乐,听得多,专业要求,古典音乐比重犹大,淘得勃拉姆斯一整套黑胶唱片。

那些年,自顾不暇,应付考试都分身乏术,却不知何来无穷精力对另一个人如此过分用心。

只要舍得付出时间精力,没有解不开的谜题,披不完的荆斩不掉的棘。

因为年轻,何懂拿捏轻重,何懂把握分寸,何懂喜欢一个人天经地义,但对一个有妇之夫充满不切实际幻想,无论何处各地,都可重可轻,可危可险,不合时宜。

穷此余生,我都不会忘记那个周六。

短暂一生,有多少个周六;冗长一生,有多少故事发生在周六。

有多少梦境,在周六如火如荼,又在周六,支离破碎。

人迹寥寥的校园,空谷足音的钢琴室。薄暮的光,透过百叶窗,慵慵懒懒,蹑手蹑足地探射进来,投下斑驳的影。

穿着一件开司米毛衣的音乐老师正行云流水地弹奏一曲《月光奏鸣曲》,微微闭着眼,缓缓沉溺在一片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月光幻影里,右脚微微翕动,如痴如醉,我十分不愿唤醒他。

他温言启迪我,你要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落魄的盲人,受尘世的磨折万千,忽然在一个清凉的夏夜,夜不能寐,循着一丝轻盈的自然之声,来到郊外的原野。

倏忽间,仿佛周身百骸都轻盈通透,都睁开眼。

置身在一片声音的世界里,月光在水波里荡漾,漾到你心里,来抚慰你,来充满你,来柔软你。

你自己也是声音的浪里那极轻盈的一朵。

世界不再是充满形象的实体,只是借声音而存在,而取悦你,融解你,通透你……

他在那里缓缓地叙说着,闭着眼,像一个化为梦幻泡影的精灵,像古希腊神话里受女仙爱慕垂青,在每个月夜里下凡亲吻他鼻翼的那种牧羊少年。

我全然已听不真切他所言何物,这般时光沉淀,自己咀嚼自己,自己回味自己般愈想愈痴,大抵是贾宝玉初见林妹妹那一种,是但丁惊鸿一瞥比亚翠丝那一种。

我的手心潮潮地出汗,嗓子眼发干,手指在情不自禁地颤抖,心底有一种细不可闻的声音在左右我的意志。

它在促使我去拉下百叶窗,去凑近他的眉眼,去挽住他的胸膛,去对着金阁寺投下一把火,去像观音摩顶施法,皈依迷途羔羊……

一切在我不能自已的时辰发生,我的梦,我一步步践行。

他有一阵仿佛时空被吞入不知名空间,或者光阴打盹的沉默。

我们彼此对峙,彼此看不真切对方的眉眼,彼此对眼前世事变迁不知所措,琴声呜咽,戛然而止。

直至他缓缓站起,丝毫不愤怒,不焦躁,拉开我的手,走出了钢琴室。

那开门,阖门的咿呀一声,化为一阵风,久久在我心口吹拂着。

我打开百叶窗,日落西山,气息奄奄,梧桐叶,撒了一地,似急切掩盖一阵大地空芒的虚妄。

他的课,我再也不能安心听讲,我再也不会抬起头,像从前,假借认真听课,与老师眼神交流的契机凝视他。

我看着我自己的书,画着画不成形的画,画着一只又一只翅膀折断,自云端坠落的蝴蝶,流着血的蝴蝶,黏在蛛网上的蝴蝶,画着碎片。

半个月后,学校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有人说,因为他的妻子病重,他需要回家看顾,并就近求职,所以辞去在南安高中的教职。

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是那一个美丽且不堪,轻盈却沉重的午后的代价,那是他为我的蠢蠢欲动,按捺不住的汹涌青春寻觅一个出口。

那是他在为我的错误寻找一个落叶归根,不伤筋动骨,不一步错,步步错的结局。

不待三五日,自然会有新的音乐老师出现,他迟早会在记忆错综复杂,世界瞬息万变的人海里被汹涌的时光淹没。

迟早会有人忘记他的名字,忘记他领带的颜色,忘记他钟爱什么口味的酒,忘记他爱着一个音乐家就要爱足爱够。

只有我,深深为他的离去惆怅叹息,深深为他的离去黯然流泪,深深为他的善良愧恨受罪,只有我,深深会将他,锁在我心底,像用岁月的血肉,来温润一个灼热的刺青。

二十年后,我来到旧地,梧桐依旧锁清秋,曲径依旧通幽处。

我久已习惯穿上他钟爱的风格的衣裳,习惯在每个黄昏弹他最爱的勃拉姆斯,弹《摇篮曲》,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去做他做过的月色美梦。

忽然一阵叮玲玲的脆响,一群如白鸽般穿着白衣白裙,一尘不染牛仔裤的青春少男少女从我身畔欢呼雀跃跑过,全然未曾注意有我这么一个人。

是啊,这或许只是我漫长岁月里,残留着的一方缱绻意念,来借尸还魂,来缠绵迷恋,来旧事重提,来重温回味。

我转身,踩着凋零的梧桐叶,轻轻哼着那一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已然揉入我骨血的音乐,回到我郁郁葱葱,花满枝桠,终于一夕荼蘼,淡淡清恬,淡淡欲火的青春岁月里去。

然而,我将始终感谢他,我将永远爱他,那是一场属于我自身的,沉沦千遭,沉沦万遭都值得屡屡奔赴刀山火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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