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一）

李戊阅读的第一部冯越作品是《花园里的泰利斯》。那时他是个大学生，对文学有着让周围的人难以理解的喜爱。由于学业并不重，再加上他并不热衷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他每个月都能读上三四本书。平时他看一些小说，偶尔也看一些关于历史和哲学的通俗书籍。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当他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走入一家新发现的二手书店时，在堆在门口的一摞旧书中发现了《花园里的泰利斯》。他花了几块钱把它带回去，用三天时间读了五遍，从此便踏上了寻找冯越其他著作的旅途。在这令人兴奋的过程中，他认识了几个同好，并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冯越著作交流团体。他们每周定期聚会，互相传阅各自手头为数不多的冯越著作:三部长篇小说和两本短篇小说集子（包括《花园里的泰利斯》），交流自己的新感受和手头掌握的关于冯越和他的著作的情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冯越和他的著作知名度之低令人乍舌。有时他们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作家的一群人。仿佛整个世界带着怜爱和轻蔑的笑容把这个作家抛在身后，他的作品未曾出现在世人面前，就已经湮没在风尘之中了。

虽然他们开始渐渐感觉到，他们正和冯越一起生活在巨大的孤独中，李戊还是为结识了这群人而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们无一不是自己的同好，甚至在这其中有三个人和他发展出了更深的友谊：王文尧，冯闕和吴妤。当由于无人知晓而产生的巨大失落感开始包围着他们的时候，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同好会不会维持多久了。很快，在各种不得已的借口和越来越尴尬、局促不安的面孔出现之后，这个曾经十几人的团体活动最终演变成了李戊和三个朋友的私人聚会，话题也从冯越的作品延伸到了他们各自的生活。在炎热的夏日时光，常常可以在傍晚街边散发着温暖灯光的咖啡厅看见他们的身影。李戊总是第一个到，过不了几分钟王文尧和冯闕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街角。那个看起来有点发胖的身影是王文尧，而冯闕则高而匀称。三个人坐好之后开始闲聊，一般再过十分钟吴妤才会在街的另一边出现。他们总是十分默契地维持着这种到达顺序，没人抱怨也没人表示歉意，大家都把这看作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王文尧和冯闕同是A大平面设计专业的学生，而李戊和吴妤则同在Z大，但属于不同学院。李戊的专业是车辆工程，而吴妤则修西语文学。王文尧有着温顺而诚恳的眼神，实际上他本人也正是如此，是那种让人乐于对其敞开心扉的人。而相比之下冯闕的性格更加内敛。李戊从来没有见冯闕在团体活动中主动与他人打过招呼。他脸上常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仿佛他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小小把戏，并回以心领神会的亲切笑容。在他们第一次正式的团体聚会上，当李戊对着众人讲话时，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台下的冯闕。他正安静地望着他。李戊一瞬间就对他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好感。在随后的接触中，他发现冯闕意外地易于相处，虽然个人观点不同，但可以轻松愉快地交流。李戊觉得冯闕那奇妙的眼神是一种宣告，对整个世界的宣告：我看清了这个世界荒谬的本质，但没人比我更爱这个俗世。

吴妤是整个团体中唯一的女性。她每次聚会都比另外三个人迟十分钟到，带着让人难以责怪的、亲切的从容。她是一个智慧的倾听者，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一点很招人喜爱)。每次李戊说话的时候，总是可以在她的脸上看到令人感激的、毫不做作的温柔笑容。这让李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舒畅。

在某一次夏夜密谈结束后，李戊和吴妤相伴向学校走去。他们行走在一条行人并不算少的街道上，李戊吻了吴妤，吴妤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回吻了他。周围的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回头。当晚他们就做爱了。李戊从来没做过爱，吴妤带着她惯常的温柔笑容引导着他，一直到李戊结束。仿佛李戊是在咖啡馆里跟她说话，而不是趴在她的身上乱动，发出难堪而又压抑的吼叫声。

第二天李戊从旅馆醒来，发现吴妤已经不在了。只发了一条短信给他，告诉他她已经回了学校。李戊突然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仿佛是自己被吴妤给睡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经过一夜缠绵然后被独自扔在甜蜜梦乡里的花瓶女主，在第二天温暖的清晨醒来，茫然失措地望着四周。

李戊整整一天都在想这件事，直到天色将黑，他才拨通了她的号码。李戊觉得他有必要和吴妤认真坐下来谈一谈。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有件事很明确：他必须和吴妤明确关系，他得听一听吴妤对这件事有何看法。他觉得唯有这样才能挽回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然而吴妤并没有接电话。李戊后来又拨了几次，仍然没人接，直到吴妤的手机彻底关机。第三天，李戊去她的学院打听，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没有告诉同学和老师。只给她的父母发了信息，告诉他们自己会把一切处理妥当，不用挂念她。

李戊觉得难以释怀。事实上，直到多年以后李戊才意识到，吴妤的离去永久地带走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等到他察觉，她的背影早已模糊成一道光，遥远而不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