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异志之紫檀(上)

七月半,鬼门开,百鬼夜行。
1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街上人来人往,面上喜笑颜开,手里是等待祈福的天灯,城里一派祥和,岁月安好莫过于此。
可是站在高楼上身着紫色纱衣看风景的宋子枫莫名想起来那年七月半看过的百鬼夜行。他素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穿女装扮女人于他而言,不过一副皮囊而已,不足挂齿。
宋子枫第一次见百鬼夜行,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都忘了那是多少年前,可是他依然记得站在他身边神情冷峻挥舞着拂尘的道长沈于归。
宋子枫是个流浪儿,天生道心,路过的沈于归见他慧根早种,便收了他做徒弟,那年宋子枫已十五岁。
沈于归穿着青衣道袍,桃木绾髻,挽着拂尘,一丝不苟神情冷峻,正所谓“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起初宋子枫并不愿意跟着沈于归,看着沈于归伸出的手,他毫不犹豫一口咬下去。他对陌生人有天生的戒备心,世人皆对流浪儿打之骂之辱之,恨不得他们去死,为何这位道长却能如此对他?
后来能跟着沈于归,也不过因为一串糖葫芦和一句“你若是喜欢,便天天买给你”的承诺。
可是痴心如宋子枫,你给我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我便捧着一颗真心给你。他一直跟着沈于归,徒步修行,云游四海,似乎看遍了天下缘起缘落,云卷云舒。
一直到沈于归死去,他也不知道他对沈于归到底是什么感情,是心悦,亦或者只是感激,又或者二者兼得,他也没弄明白。
倒是白跟了他几十载。
2
第一次见到百鬼夜行,那是他跟着沈于归的第一个月。
七月十五那日,他们早早地吃完晚饭,爬上酆都最高的阁楼上,蜷在房顶,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鬼节”祭祖由来已久,可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百鬼夜行”,却是宋子枫第一次。
子夜刚至,大街上烧过的纸钱还在风中打着旋儿,家家户户紧闭房门,万籁俱寂,一切都在沉睡,惟有“吱呀”一声城门大开,划破了这一刻夜的宁静。
七月半,鬼门开,百鬼夜行。
那一刻,浓雾霭霭,千万盏孔明灯徐徐升向夜空,连月光都羞涩地躲进了云层。大门那边缓缓飘出黑白无常二位阴司,身后跟着千万妖与鬼,在这座城里信步漫游。
妖不似那般凶,鬼不似那般恶,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尽头,鬼怪精灵们深情专注,心无旁骛,安静温柔的样子让宋子枫忘了呼吸,忘了自己,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惊到这些神圣的“朝圣者”们。
他侧头看看身边的沈于归,他的神色依然冷峻,可那双眸子里的羡慕与欣喜,却是雀然跃入宋子枫的眼中。
他心里不禁失笑,如此一丝不苟的沈于归道长,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当――”
一声悠长的钟声敲响,霭霭浓雾骤然散去,眼前再无千万盏孔明灯,天上银月高悬,星子稀落,城中依然寂静,有纸钱打着璇儿飘向远方,百鬼夜行结束了。
“呼――结束了啊!”沈于归一声满足的至极喟叹,拉着宋子枫进了客栈的大门。
穿墙而过,宋子枫还是头一回。
3
宋子枫忽然听到身后人的呢喃,他看了一眼,原来是一贵公子哥带着自家娇妻对着天灯祈福,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愿小柚子早登极乐。”
语气里满是虔诚。
呵――
看着俩人身后捂着嘴泪流满面,与公子身旁女子面容一样却虚无实体的女子,霎时明白了一切。
这样的魂魄,永生永世只能留在人世间,无法去冥界,无法入轮回,也无法再世为人,除非魂飞魄散,如若不然,这漫漫孤寂的一生,该怎么过呢?
既然是这样留在人间的魂魄,许是动用了什么禁术吧,等他的将是天谴或者灾难?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小柚子倒是勉强可以收留。
世上若是没有这么多的爱恨嗔痴,倒真是无趣的紧啊。
宋子枫打了一个响指,撩起自己的裙角,款款走下阁楼,不再计较身后的祈福的俩人,他的身后飘着双眼混沌、迷迷糊糊的小柚子。
“小柚子,该醒来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宋子枫开口一唤,眼神迷离的女子霎时眼神清明起来。
“你能看见我?你是什么人?”小柚子眼带梨花,开口满是戒备。
“什么人?我已经不是人啦。能看见你不过因为我是地府阴司啊。”
小柚子满是讶异,宋子枫笑了笑,一个转身之间,身上的紫色纱衣便换成了青色的道袍,桃木绾髻,一把折扇拿捏在手,眼角眉梢满是风流,还有一丝失落。
“大人,你的眼角……”
“啊,那是以前不小心留下来的。”
4
宋子枫从来不说,小柚子什么也不问,一鬼魂一阴司倒也其乐融融。
一日,他摸摸眼角的疤,不知不觉就想起了沈于归。
宋子枫轻轻地唤了两声“于归于归”,心里突然一阵敲锣打鼓,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光是想着那人的样子,喊了几声那人的名字,整个人都得有些不大正常了,若是说自己没存什么龌龊的心思,许是连自己都不信的。
他的左眼眼角下方有一条并不算小的伤疤,看起来鲜嫩粉红,如同拿胭脂点在眼角的花瓣,可是只有他知道,那一道疤,是沈于归的拂尘扫出来的。
宋子枫打起架来特别狠,没输过一次,这是他自小在乞丐堆里学来的技能,要想不被别人打,就得打得过别人。
以暴制暴总是屡试不爽。
在沈于归去给他买糖葫芦的时候,他看到以前从小一起挨饿受冻,一起小偷小摸的阿满偷了沈于归的钱袋。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喜欢沈于归的那个钱袋,黑色的缎面,绣着一串佛珠挂在一管洞箫上。
沈于归回到原地的时候,他正骑在阿满的身上,拳头一下一下不由自主地砸在阿满的脸上和身上,阿满满脸都是血,他忽略了阿满的求饶。
那是沈于归第一次打他,他倔强地看着沈于归,任凭沈于归问原因他死咬着牙就是不开口求饶。沈于归扬起拂尘轻轻一挥,在拂尘落下的时候他往前一凑,双手捧着那个小钱袋看着沈于归,一阵气流迎面扫过,宋子枫的脸上霎时开始流血。
“你怎么这么犟,连个解释都没有就算了,你都不知道躲一下吗?”沈于归一边心疼地抱怨,一边替宋子枫处理伤口。
“他们说,被重要的人教育是爱,我想被爱一次……”油灯如豆,窗外风声呼呼,窗棂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沈于归突然一阵心疼,一把揽过宋子枫,轻轻拍着他的背。
“对不起,对不起……”
宋子枫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沈于归会说对不起,他一直不敢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等他想问了,沈于归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