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梦屋(三)
像骨牌一样,屋子一米一米坍塌。腥红,血的颜色晕染开来,然后崩裂,初安琪看见空中飞起的凌乱肢体,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全部都是死人,地裂了一个大口子,天上布满乌云,飘着雨,恶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初安琪掀开被子让自己镇定下来,走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四点半,天边勾勒了一抹微光。她突然想起时肆屋里的德国西洋立钟。
她掏出手机给时肆打电话,初安琪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声音响了几秒,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安琪?”
“嗯。”
“你还好吗?你的声音有点弱。”
“还好,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我死了。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还睡得着吗?”
“有点怕。”
“那你就和我一直说话,说着说着就好了。”
初安琪抱着手机靠在床上,声音放了外放。
一直聊有的没的。
直到天边的几抹光亮覆盖了上空。
自从那次和安琪的通话后,她几天后来过一次,气色特别差,精神有些恍惚。她简单和时肆说了几句话,就被主编叫走了。
时肆打开实虚录细细的翻着,用食指和拇指按压着眉骨。他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径直走向二层阁楼。时肆站在一排梨花木架前,伸手拿了一个黑色的玻璃瓶,漆黑如墨。
这是初安琪给自己打电话那晚做的梦。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思索了一会,打开了初安琪的梦。
时肆是梦的管理者,他可以进入任何人的梦。可是,这是他的禁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沉迷活在别人的梦境里。
不老不死,不毁不灭,他早已经历过生死离别。人生而孤独,而他却注定孤独永生 ,无关爱情,无关终老,他不能拥有这些。这一个世纪,他想起了很多人,可是身旁却不再有人。
时肆经常会想起以前的事,似乎很远了,远到和自己无关。
一个王朝的颠覆,死了无数人,血流进江河。一个革命力量的兴起,战火硝烟,风雨凄迷。北洋军阀割据,人民流离失所,山河破碎。
敌夷犯我中华……一九四零年五月,日军轰炸重庆,时肆死在战场。
“犯 我 中 华 者,虽 远 必 殊。”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莫约十七八岁,站在时肆身旁,指着宣纸上苍劲有力的字,一字一顿的念着。
“时肆,不是诛吗?”
“文鸢,你看看你,先生今早讲的你可有认真听。”
时肆柔声,“殊是通假字,意为诛。”
女孩恍然点点头。
时肆想起文鸢,神情柔和下来。想来,文鸢已入轮回了。假如还活着,也是百年之人了。一九四零年他死后,来到贩梦屋。从此,不老不死。
百年来,不同的人在这买梦。
而他,也买梦,买文鸢的梦,买时家每个人的梦。时肆想他们,想看看他们,哪怕在梦里。
只是后来,他不允许自己再触碰任何人的梦。梦里绝望,而他再也回不去。既然如此,不如尘封了。
不过这次,他破例了,打开了初安琪的梦。
时肆累了,很快便睡了。
第二天他比往常起得晚,头有些重。当时肆推开贩梦屋门的时候,初安琪正好朝他走过来,看她的样子,应该昨晚睡的很好。
梦境改变了,梦主记忆里的梦也变了。
初安琪走到屋子里,看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时肆,这是谁的梦呀,为什么也是没有颜色的。”
时肆走上前拿起用盒子装好,随口说:“这个,这是一位客人的,他晚些时候来拿。”
“这是我给你带的早点,趁热吃。”
初安琪将一袋食物递给时肆,然后端着个盒子蹲到小巴身边,一脸心酸。
“花猪,我码了一天字也只够给你买肉了。”
小巴受宠若惊嚎叫了两声,不是梦?应该不是。这个喊我花猪的女人居然又给我买肉了!!吃,还是不吃。
初安琪看着小巴愣愣的看着自己,给了它一个灿烂的笑容。
不管了!肉肉碗里死,做鬼也风流。
初安琪看着小巴开始动口吃后,走到沙发旁坐下。
“还合口吗?”
时肆微微一笑,然后把碗抬起朝向她,示意自己都吃完了。
“时肆,你还记得我上次天没亮那晚给你打电话吗。”
“记得。”
“我有些记不清梦了,我上次打电话和你说了什么。”
“你还记得什么?”
“一个人拉着我一直跑,一直跑。然后看到了一片花海,很好看。”初安琪眼里溢着少女情怀,“就是我居然没看清那男的的脸。”
初安琪噘着嘴不断叹气,“唉……我怎么就不记得他的脸呢。你说我上次有没有和你说过他长什么样?”
“和我一样。”
“说认真的,没和你开玩笑。”
“我也认真的,你只和我说,长得挺好看的。”
看着初安琪笑了,时肆嘴角嘴角也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如果梦的管理者存在有意义,应该是给人们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时肆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给鸢尾花浇水,他钟爱鸢尾。初安琪也走到时肆身后,看着面前的一盆盆鸢尾,浅粉色,白紫色,淡蓝色,它们被时肆照顾的很好。
“未必菖蒲花,只向石城生。自是使君眼,见物皆有情。”初安琪轻声念着,描写鸢尾花的诗词不多,而这首是她唯一记得的。
时肆突然恍了神,许久,他才开口。
“你也知道这诗?”
“以前看书的时候记下的。”
一九三五年,时肆十八岁,被父亲送去日本留洋。临走时,文鸢送了他一盆鸢尾花。
“怎么送我这个?”
“怕你忘了我,你日日看着鸢尾花自是能记住我了。”
时肆温柔的一笑,轻轻的抱住文鸢。
文鸢十六岁,他十八岁。
文鸢五岁的时候,他七岁。她自小不听话,用墨汁染了时肆最珍爱的诗集。
文鸢七岁的时候,他九岁。文鸢和先生顶嘴,他替文鸢挨了戒尺,好几天握不稳笔。
文鸢十三岁的时候,他十五岁。时肆大病一场,她日夜守在他的身旁。
文鸢抬手轻轻的舒展开时肆皱起的眉。
“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找个好日子,我娶你过门可好?”
她说,“未必菖蒲花,只向石城生。自是使君眼,见物皆有情。”
自是使君眼,见物皆有情。
贩梦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