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牡丹》|第46集 失联的刘家鼎
时间如一把生锈的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她的心脏，惶恐不安在重复落空的期待里越放越大。各种想象的可能在她脑子里迭现：他在路上出事了，他的手机被偷了，他被人灌醉了……可是，任何一种可能都绝不至于导致他在日夜相继的数天之中，杳无音讯。
除非……除非有人日以继夜，陪在他身边……另外一个人，女人。
最后这一种可能，变得越来越像很有可能，幻化出一根粗大的绳索，捆绑她，绞扭她，让她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恍惚，越来越坐立不安。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拥有他……
她和刘家鼎之间，一无恩怨的纠葛，二无利益的牵扯，三无名份的约束，所有的不过是两情相悦。而感情的本质属性如此脆弱，又有什么可以让她凭藉或倚仗？假如他存心不和她联系，那么他就是可以这样说消失就消失的。
她沈玉翎没有三头六臂，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刘家鼎为什么要想念她？他为什么要知道她在想他？！他为什么要和她联系？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和自己保持联系？
——然而，他不是空气，绝不会说消失就消失，他向她保证过的。
唉。他真的只是忙吧，男人终归是事业比较重要。如果他不是这么忙，如果他不是他，她也不见得会如此荒谬地为他动了心吧。像他那样的男人，感情再蛊惑人心也注定只是点缀，所有的私事公事罗列起来，她只能被排在最后。又或许，他已经打算离婚，而她并没有给他一个踏实的承诺，他对她失望，决定就此全线撤离……
也好。既然这份感情对于他们彼此的生活缺乏现实意义，再陷得更深一点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不如趁着现在快刀斩乱麻。
手机依然安静，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划出了那些的照片。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她在他胸口膝头的笑脸，那样心无旁骛的欢颜……放弃吧。放弃了，心就不必再痛，从此萧郎是路人，生活也只不过就是回到了从前。
可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么容易做到吗……
敲门声轻轻响起，约克森先生一进门就大叫：“翎，你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他去参加全美钢铁工业工程师协会的年会，上午才刚回来。
“哦？”他此刻的即使出现，对玉翎来说无异于救星降临，赶忙移过椅子请他坐下。
约克森先生依然兴奋：“你知不知道有一家叫做EVER-TAC的公司？”
“当然，EVER-TAC还能不知道！”玉翎说。这家公司大大有名，因为曾经轰轰烈烈地闹出过全美第一宗办公室性骚扰的官司。“可它和我们中国人有关系吗？”
“这家公司两年前的春天宣布停产……”老先生无意卖关子，他开始话说从头——
EVER-TAC球团厂始建于1965年，经营铁矿石的开采加工，位于明尼苏达州铁矿石蕴藏线上的Everest小镇上。二次大战以后，随着美国钢铁工业整体的大幅度萎缩，EVER-TAC的生产经营每况愈下。后来又经历两起严重火灾，原有的三家大股东先后中止继续投资，EVER-TAC不得已宣布停产，申请破产保护。
如此一来，所有员工失业，依赖这家公司为生的小镇立刻陷入一片萧条惨淡之中。
“与此同时，中国钢铁需求量却在蓬勃发展，原材料供不应求。EVER-TAC的情况，引起了济泰钢铁集团的注意。”
济泰钢铁集团……山东。刘家鼎此行先到上海，然后去青岛、南京，也许此时他就在山东。他在做什么？他和谁在一起？……不不，不要再想刘家鼎！玉翎用力把视线集中到约克森先生激动的脸上。
“……经过短短数月的协商，济泰集团和EVER-TAC签下合同，注入2300万巨额资金，”老先生湛蓝的眼睛锃亮，挥舞着双手。“四百多名当地工人返厂开工，EVER-TAC厂区停产半年之后生产出第一炉球团，正是前年的圣诞夜！”
“一份雪中送炭的圣诞大礼！”玉翎听得忍不住叫好。中国的发展，真的是日新月异，如日方中。故事本身和她风马牛不相及，老先生特地找到她分享这一段见闻与感慨，只不过因为中国是她的祖国。
“不仅解决了几百个当地家庭的生活问题，更为明尼苏达州的采矿业注入了新的活力，带动了电力、运输等等相关行业，直接促进了这个州的全面经济发展！”
所以他会赞叹中国人了不起。这位钻研钢铁锻造技术一辈子的老工程师，对自己的本行有一种深入血液的热忱。玉翎问他：“您去过那个小镇了？”
“是的。济泰和EVER-TAC正在筹划扩大生产规模。”
某家港商投资在青岛的工厂也要扩大生产规模，由恒安中国承接了新建厂房的保安系统安装项目，刘家鼎就是因此才需要去山东……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她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滚，稍微松口气就会掉下来……不不，不能再想刘家鼎！玉翎挤出一个微笑问约克森先生：“那小镇如今是不是变成了唐人街？”
“没有，那里很少见到中国人。不过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的生活和半个地球之外的中国紧密相连。翎，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亲戚朋友在中国？”约克森先生热切地问。“等海伦的身体再好一点，我要带她去中国！”
“好啊！必须有我陪你们一起去！”此刻，身在半个地球之外的那个人，会不会也偶然间想起了她？——玉翎再次摔摔头，强迫自己笑一笑。“中国那13亿人口，有一半是我的亲戚朋友，我保证你们旅途又开心又舒服！”
“可是小姐，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我们正好遇上另外那一半人，” 约克森先生用力忍住笑。
“啊，那也没关系，另外一半都是我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玉翎头一歪，耸耸肩。
约克森先生朗声大笑着回房间去，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没有用的。怎么打岔，怎么发狠都不能将他的影子从她的脑子里抹去。她早已全军覆没，到今时今日才来决定抽身退步，已经来不及了。
玉翎魂不守舍地踱到窗前，冷不丁有一撮灰不知从哪儿掉进眼中，眼泪一串串滚下来，炙热地烫着她冰冷的脸颊。
太平洋的另一边，刘家鼎的确到了青岛，却不在沈玉翎想像的任何一种情境里，他的意识在半昏迷中。
起火了。风声呼呼地掀起一阵阵热浪，到处都是声音，嘈杂的惊恐的灾难的声音。父亲母亲绝望地呼天抢地，弟妹们尖叫着奔逃，危险啊，他想大叫，快跑！可他们听不见，周遭太乱，火势太猛，他生长于斯的小楼在火光里摇摇欲坠。他五脏六腑都被痛楚翻搅，巨大的恐惧让他眼前一片昏暗。他拼命集中自己的意识，拼命集中视线，他要救他们，他要冲进那火里去！
可他无法移动，一把严厉的声音横空穿过来，紧紧拉住了他：“你不许去！就你那点儿本事，去了也没用！”那是林锦凤，毫无商量余地的声音。
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的脸在火光中模糊，后退，渐渐离开他，渐渐涣散……不不，他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消失，他可以救他们，他有钱，他也有人，公司里那么多人呢，都到哪里去了！他惶急地大喊：“来人！”
这一喊，他似乎有些清醒了，依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怎么会在床上？他明明在歌厅，坐满了人的大包厢。黄腔走板与声情并茂的男声女声交替回荡，赌酒、笑闹的声音穿插其间，令他的听觉无处逃避地超负荷。他喝了很多酒，醉意和疲惫混合交错，从头顶笼罩到脚趾。
昏暗的灯光下，穿超短裙的小姐挪过来，半个身子斜靠在他身上，脂粉香水混合着汗水，粉腻腻的味道几乎让他窒息。他想推开她，好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点，那浓妆的陌生脸庞果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紫金发簪细细碎碎的闪光，发簪的主人站在一片光影里，向他凝眸注视。
“翎子……”他走过去，唤她。她那一双眼睛里似乎有诉不完的衷情，却不说话。他又叫：“翎子——”，同时伸出手，想要牵住她的衣襟，可自己的手臂费老半天劲儿抬不起来，那咫尺之遥的距离也是走来走去走不到。
有双手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随即袭来一点清凉——有人在给他注射。原来，自己是生病了，他想。浑浑噩噩中，他隐约听见特意压低嗓门的谈话声浪：董事会，工程款，资金周转，新项目的工期……有人遥远地叹气，遥远地轻轻唤他：“董事长！董事长！”
是了，恒安中国在山东承包的项目遇到了麻烦，他必须去处理。他试图命令自己爬起来，可大脑再次被浇铸，被混合着无数木屑碎石的泥浆浇铸，所有的意识纠缠在一起，头又开始痛，手脚根本不听使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