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为好学?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
按照读《论语》时的一般印象,可能更多人会觉得切问近思、有疑必发的子贡是十分好学的,《论语》里关于子贡问问题的就至少有十四则,颜回则甚少开口,至于主动提问,似乎只有《颜渊》里的“颜渊问仁”和《卫灵公》里的“颜渊问为邦”,其他大多是回答或侧面提到。所以,虽然孔子主张“不耻下问”,但他并不认为“有疑必发”是好学。
根据前面的引文,孔子给哀公的好学的定义是“不迁怒,不贰过”,即不因为自己的烦恼而使别人感到窘迫,不犯同样的错误。这看起来似乎与“学”没什么关系,而且因为这是给哀公的答案,孔子经常就一个问题给不同的人不同的答案,所以这当然不能作为“好学”的唯一注解,而我要论证的“何为好学”这个问题,就是要尝试通过各种回答完善它的答案。
我本来要说的第一条是“不迁怒,不贰过”,但由于它与我们的一般印象可谓相去甚远,所以我决定把它放到后面。那么我们就从前面提到的“不耻下问”开始。
“不耻下问”出自《论语·公冶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所以“不耻下问”是有前提的,“敏而好学”,“切问近思”里也有一个“思”字,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进行完善地思考,然后再提出问题。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其实学生问老师的60%以上的问题都是没有必要的,我常常产生了一个疑问想要向老师请教,却在找到老师前自己就解决了,所以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可以自己找到答案的,还可以锻炼自己的思维。勤学善问,这个“善”字尤为巧妙,现在我们也常说要“会问问题”,我们的大脑要过滤掉那些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样我们的能力与学识才能提高。“敏而好学”才是“文”,好学还要勤于自修,善于思考。这在颜回身上也是有所体现的,颜回不是个随便问问题的人,可能他问问题似乎也不过是像他的同学们一样,“仁”、“政(为邦)”这样的问题,但是略一深究,还是有些不同的。“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孔子的弟子中问“仁”的很多,我比较了一下,在这些答案中,孔子第一遍给颜回的‘克己复礼’已经算比较清楚的了,恐怕大多数人得到这样的答案后都不会再问了,但是颜回又提了一个问题:请您具体说一下。这也体现了颜回,或者说好学者的一个特点:既然问了就要问清楚。我想颜回在问之前一定已经认真地思考过,或许心里对答案已经有了一定的预设,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个能够实施的标准而非一个概念或者更深刻的道理(恐怕也没有比“仁”更深刻的道理了),颜回对于问题的目标是明确的,这也是他能够寡言笃行,精进不已的缘故。颜回从不要表现自己的聪明,他的治学方法上是向内处下功夫的,他孜孜不倦地追求仁道,却并不用言语去表现。
上文大概讲了“问”与“思”,这差不多就是“学”的方法(窃以为博览群书、切磋琢磨、勇于实践这些就没有必要特别拿出来讨论了),下面我想谈谈“好学”中“学”的内容与目标。苏格拉底说过,“美德即知识”。在儒家的教育思想中,德行也是极其重要的,在那样一个还没有积累太多科学文化知识的时代,“学”的内容最重要的是圣人之道。《论语》被当成是哲学书,里面孔子教过学生的,不管是治国还是做人,都更多的是在道德的层面谈。从这样的角度,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孔子在说颜回最好学时的根据是“不迁怒,不贰过”,我觉得其实孔子是在从结果判断谁才是最好学的学生。颜回为什么能做到“不迁怒,不贰过”?因为他好学。反之亦成立,学的目标是什么,或者说孔子教导学生学习的目标是什么,是“不迁怒,不贰过”,是达到一定的精神境界。孔子不止一次表示颜回是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但提到颜回时则多是关于德行以致让今人怀疑颜回的才能,认为事实上他可能比不上子贡,甚至有人认为孔子最喜欢他是因为他最听话,从不顶嘴。不过也只有今人会这么看而已,因为“学”的定义变了,目标变了,今人,或者说从上千年前开始,世人便已忘记了“学”的定义与目标,人们追求知识而轻视了道德,人们崇尚强者而忽略了圣贤,圣人之道渐远,丛林法则日盛,这其实是返祖的征兆啊。
现在我们再想一想,我们为什么学习?从小父母就告诉我们,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取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将来再为自己的子女谋求更好的条件……一个人勤奋好学,刻苦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财富,这是当今社会最典型的励志故事。那么这个人真正好学吗?回溯几千年,有一个真正的好学者,他的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做官,他说:“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四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庄子·让王》)颜回家其实真的够穷了,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颜回就是穷死的,凭他在孔门中的地位找个官做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不做官,一来可能他的确不适合做官,他像孔子,孔子不太适合做官,估计他大概也不合适,二来他认为穷不能成为做官的理由。颜回是有过政治行动的,这在《庄子》里有记载,但是不成功。说明颜回甘居陋巷而放弃政治,是因为他认为参与政治的目的应该是要给国家、给国君(儒家讲尊君,我就把国君放前面了)、给百姓带来好处,而不是为了个人的闻达。学习的目的是追寻圣人之道,出仕的目的推行圣人之道,这才是真正符合孔子的价值观与儒家的理想的,所以孔子说颜回死后没有好学者了。
随着时间的推动,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学”什么是“好学”了,但我并不认为这表明孔子说的“好学”已经过时了。我常常在反思,我们现在学习的西方的东西就真的是对的吗?科学是好东西,它是真理,很先进,能够帮我们提高军事力量和生产力,增强国力;民主是好东西,它是理想,很美好,只有有了平等自由才能捍卫人的尊严。但是,学贯中西如辜鸿铭,“他研究西方哲学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佐证他的一贯观点:即儒家学说已经囊括了所有的智慧”(毛姆),他成功了,但却被很多人遗忘了,在青年们鼓吹新文化运动时,他早已看到了其中的弊端,现代中国人复兴国学却不提辜鸿铭,实在让人奇怪。辜先生是最早从中西对比的角度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的学者,读他的书最能感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不朽。
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真儒”了,在西方思想影响下的逐利时代,人的心变得越来越浮躁,真正的“好学者”微乎其微,但我认为“好学”的定义不该变,我们不能因为没做好就改变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