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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小说】合欢

2017-12-13  本文已影响116人  文冶瑰
【原创短篇小说】合欢

文by陆长君

送给我的两个女孩子。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世有淮左,御临渚江窝抱之上,淮左有家,辟一方净土兀自欢畅。

家名涉江。

风把漫岛而开的肥红翠瘦寸寸吻开,衔了一缕滔滔的水汽,一股脑儿的扑向北院的无量阁。

女子正迎风临字,掩在窗棂之后的清丽面旁淡若素莲,她笔下狼毫翰墨,扫一尾游龙戏水,笔走艳凤,怒猊渴骥,竟是一派遒劲奔放的大家风范,与她纤挑婀娜长眉秀黛的雅相,实是不合。

女子姓陆,本名长君,居北院无量,好静,善剑,爱着红。

长风一抖,窗外满园子的合欢花,落成了满地粉扇。

芳魂入泥前最后的芬郁攀窗啄鼻,女子笔下一顿。一篇临好的妙字陡的多了个寂寞的点。

云墨散开去,揉一段愁云惨淡点在了伊人眉梢。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一入涉江之前,长君从来不知这世上会有个男子也爱着红,如自己那般爱。

那一日,长君卸了浑身腥风血气直奔淮左涉江而来。通红的火烧云像是要将盘踞东海的这一翡翠之地吞噬烧化,云霞跃动,彩澜扬袂,她袭着一身艳比夕阳的火红大裾旖旎而来,足下蹑莲,邃眼是中无尽的淡漠。她的身后,是被她掩在素容丽貌之后的山河云雨,八千多里乘风追月,只为了将前尘往事悉数忘去。

从此无关君与月,皆是长烟。

“姑娘路上辛苦,接下来就由我带姑娘登画舫,入涉江。”

长君抬眉,正对上了一双漾笑如阳的眼。

多年之后长君依然记得,那夜江水之上的清风,带着丝合欢的味道。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陆无欢为何爱着红长君不知道,只知道这天下能将红穿的那般恣意豪畅的,唯有他。

就连她,素以一袭红裾扬起了百里江山的血雨腥风,也不得不拜在阶下。

在遇见无欢之前,长君一直以为这承了半生鏖战的红色,乃是她下给自己的一个魔咒。着红裙的陆长君,身板站直硬朗如男儿,全无娇俏,稳踏八方。那极艳丽的颜色,是她张扬了整个年华都不愿卸去的执念的代表,她从来都将自己比作烈日骄阳,傲骨无双,绝世执妄,乃至粉身碎骨也是畅快。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墨瓦白亭下,两杯碧潭飘雪泛着缕缕甜香,陆长君素指修长抚了自己的眉角,以大袖遮去那丝犹犹豫豫的懦弱,陆无欢看在眼里,却不戳破。

这女子,本应是火一样的性格。如今,却是如此沉默寡淡的性子示人。

“来人,换酒。”无欢大手一挥,招了下人把眼前的花茶撤去。

“以前总听我爹念叨葡萄美酒夜光杯,一直想那是怎样一副侠义景象。可如今小爷不愿喝那甜腻的东西,夜光杯没有,葡萄酒也无。你从西边来,该是喝的了烈酒的,这儿没什么女儿佳酿,烧刀子一壶,你我二人对饮,不见大漠也痛快。”

话音刚落,无欢率先端起粗瓷酒杯直吞入腹,长君刚想喊停,却没他手快。再看那人,俊朗的脸庞瞬间通红了起来,紧接着,一连串的咳嗽便锁不住了。

长君见他拼命想止住咳嗽的窘迫模样,忍不住漾了笑。素手再一捻,满盈烈酒悉数入喉,可女子依然镇定自若,如水渡舌一般。

翠林潺泉,白桥嫩莲,亭下二人鲜衣如火,分外和谐。长君盯着湖底一只吐着气泡的锦鲤,把往事经年,娓娓道来。

陆无欢早便知陆长君的身上,一定有永难痊愈的伤疤。他初次见她就知道。

只是时常会见她在无人处佝偻着腰,手掌轻轻放在腹前,雪容白的透骨一般。阴天下雨时便不见她,一个好奇拜遏无量阁,才偶然窥见她蜷缩在衾被中,浑身冷汗。

那一日亭下闲絮,他二人用三壶烈酒见证长夜与晨明诀别,眼前的红衣女子从未如此全无仪态过,借着酒劲儿,她的泪水像是万年不涸的泉眼,汩汩淌出,将那人花妆,浸若水中残瓣。

陆无欢静静听着,听她昔日风光,听她情毒入骨,听她被所爱所护六年之久的心上人一剑贯穿,又如何从山野之中的小茅屋里挣扎生还,再赤心枯死,选择来到了涉江。

涉江的人,都于千山万水,于长风呼啸,抖落满身风霜雨雪而来。血液中的脾性,都是结着岁月冰挂的,而陆长君,该是他们中的那一个,至烈如死,肝胆怀钢。

三壶烧刀子冲心灼脑,少年已是五脏不分,可还是撑着一股精神,将长君横抱而起送回无量,才放心的睡在了她窗前。

那日长君醒后,双眼被太阳刺的生疼,只隐隐见自己房间床下,有一个红衣少年趴在墙角憨憨沉睡,他剑眉清目,自带一股少年的不羁率性,金辉盛耀下,他浅浅勾起的嘴角深深烙在了女子心上。

无欢,我岂容你的生命中,当真无欢?

自那日起,长君用自己的双手,用了整个夏天,让无量阁开满了合欢。

-环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进了涉江的长君,性子再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跋扈了。用火热的血肉换来的沉潜,势必要跟随女子一生。

所以当她得知无欢心中只有枕潇一人之时,眼中并无什么波澜。

那年那时,当她浑身血污的从草窠中醒来之时,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已经死成了灰。

直到这世间出现了第二个红衣绛火的人,远远地,他二人两尾大衣相映成趣,而她眼中真真除了那刺目的红,再无别的颜色。

可无欢的眼中,只有眉眼淡极动若行莲的枕潇。而枕潇的眼中,只有袖带清风如玉儒雅的陆倾。

一把燃的通红的火光,非漫漫长夜见不得人。一切都封存在长君的酣畅宝墨中,封存在长君的工笔丹青中,封存在无量常年开不败的合欢中。

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如今满园合欢开不败,相思已成林。

这一场浓的寂寞的平静,被涉江与泗水的战役打破,无欢陆倾,双双跨驹提剑,带着家人们切切的托付,带着百名家人赶往两家交界的小城。

这一战,经久不息。

合欢落过一次后,江心也没有画舫载着人儿悠悠荡来,长君提起弃了多年的剑,足下一点便向那城纵去。

在横尸遍地的小城之中,她见到了身受重伤的无欢。

“你这丫头跑来干嘛?”无欢一边呲牙,一边训斥着她。长君不予理会,孤身一人杀入敌军营帐。

那晚无欢看到,天边升起了火红的夕阳。

待枕潇赶来之时,此战已绝。

那人一见眉目清冷的女子,立时笑的如孩子一般,眉眼弯弯着,像是看一件世间至宝一样,带着至纯的欣慰,带着浓浓的宠溺,像是收尽了天下光芒,又像是甜醉了的合欢香。

那眼神,不知枕潇懂不懂。但是,长君懂了。

一言不发从他营帐外离开,火红的腥衣在夜色中也显得惨淡了许多。不愿再多待片刻,她当夜便赶回了涉江。受了鞭刑。

私自离家,本是家规禁忌。

雁还故乡时,数万青山皆来相迎,长君远远站在白石桥上,看画舫载来他和他们,看枕潇百里之外横裙渡水,看陆倾的船头多了分胭脂香。她眉眼淡漠,转身回阁,一袭红裙再不愿去争那明日灼灼。

“白山巍峨山缄默,到底说不得。”当夜陆无欢在她面前没心没肺的大笑,笑出一身无可奈何的疏狂,她提了三壶烧刀子,静静坐他身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在小城时第一眼看见受伤后的陆无欢,长君便知他终有一天,会弃了枕潇,弃了她,弃了所有人独自离去。

见惯了生死离别,一颗心已然死绝。

他亦是知道她看得出来的,二人之间早已无话不谈,默契异常,所以那一夜当整个涉江为了他与枕潇的婚事张灯结彩之时,他却独自一人瞒了所有人来寻未去赴宴的她,她并不意外。

她站在合欢树下,看着他一身通红的婚服,捻着一株山茶冲她而来,星夜疏辉,月影缠绵中,他请她日后一定要代他好好照顾她,那个叫枕潇的女子。

“你的妻,何苦来劳烦我?”一向在他面前温顺寡言的长君,头一次跟他闹起了脾气。

“我的妻。”他不恼,只是重重念到,眼中云雾缥缈锁住了太多情绪。

原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知。

彼此间心意乍通。她淡笑不语,接过山茶别在了自己的云髻上,满院合欢树,一夜之间齐齐落了穗。

原来,你竟早就知道,为何素爱山茶的我,却种了这么多的合欢。

而那一日,便成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也无憾。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久之后,便听到了红衣少年倒在了江水旁,至此长眠不醒的消息。长君听罢,只是淡漠地整了行装,并未去祭拜他,便孤身一人走出了涉江,再次倾身于那永无宁日的血雨腥风中去。

没有了他的宁静,照样也是留不住她的。

当得知枕潇在涉江与泗水的混战中被掳去时,已是长君离开淮左的第三个年头。

乡间茶舍的小二搭了块汗巾子在自己肩上,聚了一帮茶客话唠。叽叽喳喳一通闲扯,就已经把事情始末道了个干净。

彼岸江渚鲜有人顾,却也是盘踞尘世一隅,自以孑立多年也难求个真正的高处不胜寒,到底得不了彻底的清静。淮左的清风已然悠悠闲闲撩弄了岸边垂柳数十个年头,临江画舫也已将那江心丛纹破开无数次,世事境迁,终于抵不过一朝铁蹄,宁静全无。

“想那枕家女儿也真是命薄,怎的就被掳了去?这下……唉……以泗水一贯的行事风格,想这姑娘,怕是性命不保了。”

静坐在茶舍一角的红衣女子还未听完就将手里的杯盏扔了出去,众人堪堪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曾有故人重托,她当年任性离开,其实是负了他吧。

如今回还,再不得负了。

一袭红裾再袭淮左彼岸,已是沧海桑田。

女子提剑现身泗水营寨,红裾依然是惊绝天下的颜色,惊了一寨匪人,她笔直身躯,周身皎皎,扬言不交出枕潇,便要长剑血洗泗水。殆人诧异,他们并不知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便是那个曾横行江湖十载的陆长君。只是觉得她提剑的姿势,隐隐有几分熟悉。

有人突然惊觉,想起三年前那一战时,便曾有一个红衣女子冲入营中杀的血染残阳。新仇旧恨,泗水的人将她团团围住。她面对着他们,长身而立,手中钢剑熠熠,红裾烈动失华,衬得她一双翦瞳清明如雪。

“交出枕潇,饶你等不死。”手中长剑得令,银光三挞,引得风起沙急,尘嚣云遏,一道霹雳劈空下,具叫来人勒缰久滞,迟疑不前。

鲜血再次染红了广阔长空,女子眉目清远,面无表情,挥动着长剑身体灵动无比,一起一落如谪仙降,姿容胜雪横有威仪恣生,偶有长风衔起落叶三丈和她大裾低吟。

一番激战后,女子内息已是大损。任是再强大的力量,也抵不过人潮一般的逼近,枕潇生死不明,她再不能恋战了,索性横下心来,将内息顷刻间灌注全身,一击横出,风卷残霞,天地失色。

尘沙再落,已是惨尸荒野,大局已定。

女子力竭,单膝跪倒,手抚自己胸口,一注鲜红从她艳极唇角迤逦而下,衬得她的脸愈发雪一样的白。

当终于死撑着在泗水的囚牢中见到枕潇时,陆长君一条命已没了半条。

“……你这是为何?”眉目清冷的女子蹙紧了眉头,扶紧眼前气息混乱的女子。

“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护你周全”

她已经负过他一次了。这一次,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要再食言。

否则,至死,也无颜再见他了。

“我带你出去。”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淮左江边终究还是只有一座青坟。

长君临死之前曾告诉枕潇,她曾食言,当是负过无欢一次,死了,也不必再见他了。

那日,长君杀出了一条血路,将枕潇送回了淮左的涉江,之后便倒在了江边,倒在了那红衣少年昔日永远沉睡的地方。

枕潇手忙脚乱的拿出药粉来给她擦,才猛然发现,女子大红的胸前,早已是血肉模糊。

“我是有多么嫉妒你,枕潇。”女子吃力的勾了勾淌着鲜血的嘴角,“你可是他至死都不愿忘记的人。”

枕潇颤抖着沾满了她的血的双手,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此,这一生,我终究是一个人度过了。”

她沉沉的闭上了眼睛,眼角淌过一滴小小的泪。

按照陆长君的遗愿,枕潇将她葬在了她生前身受重伤时,曾住过的无名山上的那个小木屋旁,那里山清水秀,无人涉足,荒草茫茫中,独一座青坟。

她从此,便长久的睡在了那个离渚江之畔的陆无欢,远达三千里的地方。

无量阁的合欢花永远的落了,再没盛开过,满院子的合欢树,在一夜之间枯萎。

同心合欢,我与你同心,可为何,此生再无欢颜。

枕潇坐在陆无欢的坟旁,执着粗瓷杯大口饮着烧刀子。

远天的夕阳,像极了昔日那个红衣少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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