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弦月

问语大地

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坐在堆满玉米的拖拉机车兜上，四周都是晚风吹来的草木之味。夜色渐深，车行至路不平处颠簸得感觉快要掉下来，我又累又乏，一抬头满天繁星。一轮弦月挂在天边，尖如银钩、亮若明灯，轮廓清晰。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了众生。

老家土地之上，一辈人来了又去了。他们在土地上耕耘，穿行于厂房与田地之间，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家务，很少有停歇的时候。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每个人又都心存希望，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地里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养活了一辈又一辈的人。每个人的性格、模样皆不同，生活轨迹却又都是相近的。

父辈一代经历了我们都没有经历的苦难，战争、大饥荒、文革动乱，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时代大潮席卷。人命不受重视，可谓命若琴弦。

奶奶曾多次向我们讲述三叔患病的经历。三叔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得了一场重病，那场病来势汹汹，卧床不起的三叔很快瘦得皮包骨头，他的病迟迟未愈并越来越重。眼看着三叔连气都喘不上来，家里老人觉得这孩子怕是活不了了，狠狠心将三叔丢到灶廓里（灶台下面放柴火的地方）。

爷爷回来后十分心疼，他不肯死心，四处打听求治之法，抱着三叔走了很长的路去看大夫。大夫扎了几针，说这孩子的病不见得能好。爷爷将三叔背了回来，放在了炕上，过了几日，三叔竟渐渐好了起来，能下地跑了。拿奶奶的话说“你三叔是捡了一条命”。

三年饥荒，粮食不够吃，地瓜藤、榆钱、萋萋菜（音）等这些平时没人吃的东西都用于果腹，村头的树叶、地上的野菜全被挖光捋尽。听母亲说，当时吃菜团（野菜混合着玉米面）吃得每个人肚子很大，但都有气无力、面有菜色。菜团营养价值不高，吃的时候撑得慌实际上根本不抵饿。一些老年人、体弱者最终没有度过那场劫难。有人临终前想吃白面面条，他的家人拉下面子，求遍全村也没能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十年文革结束，村庄里的一切慢慢好了起来。我们小的时候吃过玉米窝窝头儿，老家把这种食品叫做“登面（音，不知何意）”，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记事时家里已经能吃上白面馒头。

若论命运不公，老一辈人应该感到委屈，他们辛苦劳作却经历重重劫难，甚至连饭都吃不上。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问题。等到吃饱饭，人们开始有了新的追求，开始比谁能赚钱、谁家庄稼种的好，有竞争才有进取的动力。

农事有时节，春种秋收皆有时，地里的庄稼催着、班上的工作等着，很少有人去思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每个人都闷头向前，家里有男孩的一心想着如何攒钱“娶媳妇”，娶上媳妇的新婚不久就急着要孩子，一年又一年，眼见着前几年还在地里爬的孩子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少年、中年、暮年，走着走着便白了头。生命像头上之月，盈亏一轮回。村庄，每一年都迎来新生与死亡。

有些人不满足这样的生活，选择了离开。剩下的觉得村庄才是自己的家，故土难离。有的人不愿屈服命运之手的摆弄，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的窘困，村西一青年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一钢铁企业工作，他从业务员做起，靠着勤劳吃亏外加不断学习步步升迁，先后担任企业中层、高层，现在已年薪近百万，令村人羡慕不已。村东一高材生通过读研跳出农门，他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后买房、娶妻，最终在大城市扎稳了脚跟。有成功者自然也有失意者，有些人抗争之后选择了认命。这几年，村里年轻人陆陆续续在市里买楼，不过村庄仍生机勃勃。

小说中的英雄人物看重名节、看淡死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看重眼前的生活，他们面对苦难、困难，会提醒自己“熬熬就过去了”，正是因为身上有这种韧性，老家的人们才得以越过生活的一座座山丘，不断向前。

每一夜的月其实并不相同，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