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风信子
紫色风信子
我拿着盒饭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每次看见医院四四方方的楼就让我想起了骨灰盒，所有人都住在这个大骨灰盒里。就算晚上从病房窗口看着星空，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美。因为陪伴我的除了整栋的活人以及刚去世的死人，就是整栋楼的游魂，飘泊无依、没有方向，好像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我一直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所以我总是在想，既然已经死了，徘徊在这里又能找到什么呢。
“叶子，愣在这干什么呢？”
我回头一看，是她的主治医师，王医生。
“哦，王阿姨，没什么。我只是看从这个角度看，医院的窗户原来是这样的。”
“叶子你也知道，你妈妈只能那样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住院了。”
“没事，我知道。”我微笑着说道。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对我说，我看起来有那么悲伤吗？反正人都要死，不过如此而已。
上了九楼，医生、护士、连清洁工都在和我打招呼。
“真麻烦，来的这么频繁么，清洁工都认识我。”我自顾自的说着，走进905.
“还喘的这么厉害么？”
她用微弱的力气和眼神回答了我。
“能吃东西吗？”说出这话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
看着她的样子，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像在吃麸子一样，真恶心。平日是怎么咽下去的，此刻竟全忘了。
“咳咳...咳咳咳...”
听见她咳嗽，我立马放下碗筷，帮助她咳痰。这样的动作，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那咳嗽的动静，让我瞬间有种她要将所有内脏吐干净的错觉。到了晚上，我和她一样，根本无法入睡。一个因为身体，一个因为心理。我听见她似乎是怕吵到我，憋着气的咳。
“你咳你的，我没事，困了的话怎么都吵不醒我的。”我转身说道。
当我转身的那一刻，微笑冻结在我脸上，因为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死亡的冲动和恐惧，那种表情让我战栗不已，不敢再正视她的眼睛，我转回来看着窗外想：人在什么时候会杀了自己心爱的人。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时，我竟没有一丝惊讶，因为我知道，每一次都只能看着她痛苦。即使是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也愿意能有一次活在她的世界的机会。
之后的日子，和父亲一起轮流照顾她，每天走着同样的路，看着不同的人。我突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绝望”的神情，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气息，一样的绝望。不一样的，也许只有绝望背后的原因。十五天后，她出院了。说是出院，其实只是待在医院也无济于事，我们都清楚，只能这样了。
“我去洗个澡。”
“能动吗？不要着凉了。”
“没事，我慢慢来。”
我看着她走进浴室。
“你好好照顾你妈，我上班去了，那个...你先请两天假吧。”
“我知道，没事，我已经请了。”
父亲走后，听着浴室的流水声，回想着父母的表情，我在想：我们想要的结局是什么。
思绪飘到了从前。一直以来，我们三人互相之间都是以一种轻松的态度，谁都不希望因为一个表情或者一种语气，让气氛变的紧张。即使当时只有十岁的我也明白，家里的氛围变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哪怕刚开始不愿接受，硬是拉着父母陪我去玩儿，但看着母亲难受的面孔，我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再挣扎都无济于事，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再也拿不回来了。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和她在一起，因为我渴望并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我也一直盼着能在任何一个季节的任何时间能和她有一次正常的外出活动。虽然再也不可能，但我仍然执拗的认为会有那么一天。其实她也尝试过，但每次身体都承受不了那种正常的负荷。后来，我们都放弃了挣扎。而我，也在看着她一天天的变化中，越来越爱她。
她的脚步声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你看什么呢？”
“我看那个男的跑步的样子真难看。”我回头笑着回答。
她背对着我穿衣服，从玻璃的反光中看着她的背影，我在心里问她：“如果我杀了你，你还会痛苦吗？你会恨我吗？”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脸，那是一张自己都未曾见过的表情，矛盾、怜爱、杀意肆起。
“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苦笑道。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你中午要吃什么？清淡点吧，才刚出院。”
“都行，回家了就是好，感觉人也舒服了。”
“像从监狱释放了？”
“当然了！”
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于是我以为那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却没想到才是刚刚开始。
初秋的天还伴着些许的燥热，距离出院也有了些日子。白天和父亲一起去上班，当然不是什么好工作，只是赚些零花钱而已，毕竟她身边不能没人陪。下午我尽量早点回家准备饭菜，看着这灰白的天我想：这样就足够了，什么都不用给我，什么都不要夺走。快步回家做好了饭菜等父亲回来，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吃饭，有说有笑的看电视，看似轻快的气氛，我却在这笑声中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半夜时听到她痛苦的喘息声和父亲轻微的叹息。我告诉自己：父亲做的已经够多了。躺在床上我陷入了深深的焦躁和自责。一直以来我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起身走到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没有一颗星星的陪伴，最终我还是没能过去。是没有勇气还是嫌麻烦？我强迫自己认为那是嫌麻烦，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没有勇气，不想承认自己懦弱，不想承认自己不敢看她姣好的面容被痛苦扭曲。我想起自己初次见到她年轻时的样子是在一堆她的旧照片中，照片上她笑的很美，很甜，像是可以融化冰雪。白皙的皮肤、标志的轮廓、会说话的眼睛和可爱的短发，这一切甚至让我有了心动的感觉。那一刻开始，哪怕是照片我都不敢触碰，生怕她突然消失，因为她是那么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我在想，自己若是能有她一半的美，一半的善良该多好，或许那样我就不会有这种丑陋的想法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才应该是她身边的那个人，应该可以为她做得更多，应该可以为她承受的更多。可现在的我，却无法拒绝耳边的痛苦，我再一次问自己：人在什么时候会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第二天看着憔悴还强颜欢笑的她，突然觉得她美的是那样的耀眼。从出生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被太阳般的她温暖，我如同向日葵般追随着她的光芒。可如今，我却不得不忍受着看她痛苦的样子。虽然我不愿意，可越是不想看到的事物，就越看得清晰。
“你怎么脸色不好？”
“昨晚犯病了。”
“那应该不严重吧，我都没听见。”
“嗯，就是没休息好。”
“那中午就好好睡一觉。”
我们互相说着谎言，掩盖着痛苦。这样的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她原来纤细、羸弱的身形也被药物变得走了样。原本的她那么美好，看着自己最爱的她被病痛折磨，我竟那样无力。伴随她的面容被一次次的扭曲，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到了春天就可以了，剩下的罪就让我用一生来偿还吧。
腊月的天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白色似乎装扮了整个世界。但因为天冷，她不被允许出门，我除了上班时间也一直陪着她。从客厅窗户看见父亲顶着大雪推车的身形，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弯曲。看见得越多，感受到的就越清晰。我知道，我们不算最不幸的，可幸与不幸又如何比较呢。只不过是人的主观意识强迫自己断定而已，至于断定何种就是大脑的选择了。而我的大脑则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的丑陋，我告诉自己只是想留住她的美好而已，难道不行吗？其实从小我就觉得人和上帝都是寂寞的，因为我们总是一个人，即使有最爱的人也会被上帝带走，因为上帝更怕寂寞。可笑吧，但这种幼稚的想法竟然伴随了我一生。
春天到了，我也下定了决心，我喜欢紫色，因为紫色忧郁，而她也如此。喜欢她，喜欢她的忧郁，所以喜欢紫色。于是，我选择了风信子，紫色的风信子。我没有勇气看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于是和父亲商量说想出去走走，父亲只是点了点头，也许是觉得我想散散心吧。临走之前，我将掺有少量风信子花粉的枕头放在她的床上。最后一顿饭，她吃的很困难。
“没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看看外面能不能找到个好工作，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闯一闯。”
“嗯，我也早就想让你出去了，也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边。”
看她露出抱歉的神情，我心中一紧，该抱歉的应该是我。
第二天我离开了家，在别的城市生活的那几个月，我接到的电话中都没有说到她的身体日渐虚弱。我知道，那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我也知道，这次的情况和以往不同。果然，在3个月后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她走了。我没有一点的惊讶，因为这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杀了她。我无法承受看着她最后的痛苦，因为怕她痛苦的脸庞会刻在我的心里。我就是这样没用，即使是杀人，我都没能做到善始善终。接到电话的当天，我赶回了家。
看着躺在那里的她，脸上已没了任何颜色，没了任何活着的迹象，她真的已经走了。即便那样，她仍然很美，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她的美一直没有改变，我一直生活在她的美好中。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也去住院了，本以为还是过敏，可情况没有好转还越来越厉害。对不起，应该早点告诉你，是我让你没有见到你妈最后一面。”父亲露出难过的神情说道。
“没有，你也是不想让我担心。是我不应该走。”
“你妈说她还是很高兴曾经活在这个世界，她希望你也能爱你身边的景色。”
“哦，是嘛...”
我没有资格爱身边的景色，也没有资格听父亲的道歉，全部是我做的，是我杀了她。看着父亲黯淡的目光，我连自责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知道她住院喜欢用自己的枕头，我也知道她对花粉过敏，是我杀了她。我没有勇气看着她走，也没有勇气向父亲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也许她早就知道枕头有问题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晚上，我想将枕芯收拾出来第二天处理掉，可当我取出枕芯时，发现一封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体。
亲爱的女儿：
谢谢你帮我做了这个决定，我一直没有勇气下定决心，因为我不知道我走后你怎么办。你的举动让我明白了，你已经能够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了，我也就放心了。不要自责，你没有错，我没有怪你，因为我很爱你。
母亲
那一晚，我伴着月光和泪光度过。月光的冰冷和泪水的炙热再一次让我意识到，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眼前出现了她温暖的笑容，像是想要融化我心中的冰雪。那张面孔，无论有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都是那么美好。我告诉自己，我留下了她最美的笑脸。第二天，我在她的身旁放下一株紫色的风信子，而在众多前来吊唁的人中，只有我穿着一条紫裙。因为她说过，紫色很适合我。
如今，她已躺在冰冷的地下。站在她的墓前，我在心里告诉她：我的人生因为有你的存在而布满晴天，之所以珍惜这个世界，也是因为不想辜负你给的生命。爱情？亲情？我对你的感情不是这种稍纵即逝的东西。我明白，这幅躯体、这颗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即使不可能，我也想用我的生命换你停留在最美好的年龄，换你最温暖的笑容，因为我想在你最美好的时候，遇见最耀眼的你，因为我只想陪你到永远。如今你已不在，但你发出的那道炙热光线，依然照耀着我，我依然会珍惜这个世界，珍惜你爱的所有，也包括我自己。哪怕以后的人生不再有晴天，我也会背负着黑夜，看着你爱的这个世界到最后一刻。
虽然你说你不怪我所做的一切，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因为太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