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 秦并天下
前230年,秦灭韩;前221年,嬴政称帝;前206年,秦亡。换句话说,秦花了九年的工夫合并六国,但不消十五年就灭亡了。这是秦的悲剧,亦是法家的悲剧。不如将秦王朝看作一场浩大的关于法家的社会实践,来仔细考量它的得失。
战国时期,各国已经处于黑暗森林的局面。经过春秋的洗礼,国家们互相根本不信任所谓的友好,相互提放着。首先要承认,为了安全感,各国之间会立盟誓,通婚姻,扣人质来加强友好关系,但这些只是提高战争的成本。一旦战争的利益超过成本,君王们甚至会用友好的假象来掩护军事行动。原来实力才是生存的关键。此时,诸子百家们又渐渐坦诚人性的恶,人们会受欲望的驱驰去侵害他人。有些流派还是坚信人性善的一面,但法家不同。
法家坦言,人性本恶。是啊,这个世界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大家都在为了生存而不停的斗争。物竞天择,强者生存。你不变强奴役别人,就会被别人奴役。可见,法家说的是人性,但出发点确是人的兽性。以此观点,法家的国家只有一个目标,为了生存,用一切手段去生存,去征服弱者。如何征服弱者?用法度约束他们。为什么可行?法家说因为人们是基于利益计算的动物,生命是人们的最大的利益,财富是人们的最大追求。强者只要牢固掌握生杀奖赏的权力,弱者一定听从驱使。所以法家的法就是一系列控制弱者的生杀奖赏的制度。法律必须明晰公开,赏罚分明。人们只有知道选择的后果,才会谋划下一步行动。
据此,法家重塑了秦王国。可以看出,要想吸引人才,秦王必须开出高官厚禄。野心家纷至沓来。现在,秦王国要维持生存,就必须迅速成长。图强本来是秦王国的目标,结果成了生存的手段。强者剥削弱者,弱者剥削更弱者...秦民剥削六国国民。结果,秦国变成了癌细胞,贪婪地吸收营养补贴自己,控制了天下。但当整个社会机能被严重透支后,等待秦的也是灭亡。
天下苦秦久矣。陈胜这么说,项羽这么说,刘邦也这么说。是啊,六国的平民没有可供剥削的下层,除了反抗还有什么办法。法家说,你们为了什么要反抗,这是要掉脑袋的啊。然而,“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人类有兽性,但不止有兽性。百兽们不懂计算,但凡有一口吃的,便可以苟延。而人不一样,人会计算,人会追求自我实现。法家漏算了人是可以为了荣誉而放弃生命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不怕死的民众,法家无可奈何。当秦二世寻求李斯意见时,这位法学大家给出的对策竟然是加重人民的负担,加大责罚的力度,加剧刑法的严苛。这样,民众自顾不暇,哪有心思造反。李斯说对了一半,严刑峻法确实会让民众自顾不暇,但民众可以选择革命来重塑规则。“山东豪杰并起亡秦”,法家的实验以失败告终。
在统一六国后,秦的主要矛盾从国与国的利益纠葛变成了阶级利益分配时,法家也仔细思考过持久统治的对策。既然无法阻挡来自底层的暴动,那么就弱化底层的实力,让他们不能成为强者。首先,彻底地反封建,行郡县,中央集权。封疆裂土,独立王国是不能在存在。不然,此消彼长,帝国无法长久。郡县制的长官是中央任命的,可以调理流动,可以抑制地方势力的扩增。其次,法令一统。货币要统一,度量衡要统一,当然文字也要统一。这样,帝国行政系统的信息高效流动,可以及时扑灭暴动的火苗。第三,釜底抽薪。秦帝国修建公路,拆毁六国的军事要塞,疏通水道,没收兵器,并将天下富豪迁徙到咸阳。如此,即使有人想造反,没有兵器,没有钱财,没有要塞,威武的秦军可以轻松地摧毁反叛行动。最后,思想管制。平叛暴动毕竟成本巨大,最好的情况自然是没有暴动。诸子百家启发民智。民众会思考,定然不会安心遵循秦制。因此,要想长治久安,必须禁绝私学,正本清源。最好的情况是,民众无法思考,安心地受吏使的驱使。
弱民是秦王朝的解药。但,民众再弱,集合起来也大于中央的小朝廷。而且,大家既然逐利而动,当暴动蔓延到城下,官员为了图谋生存,只能选择反叛。法家既然认识到了人性的不可靠,那么也应该了解基于利益关系的制度必然是不牢靠的。对于一个偏远郡县来说,皇帝的威严远不及地痞的骚扰。暴动一旦突破临界点,豪杰们就从秦朝的恐惧中解脱开来,揭竿而起。这时候,秦朝依赖的武器反而成了自己的匕首。
法家的进步性在于认识到了利益对人的驱动,但没有正确协调个人与集体利益,使个人财富和社会财富共同增加。它允许强者对弱者的剥削,使得社会整体财富越来越贫瘠。为了维持统治,法家只能不停地提高社会效率,高效利用资源。这促进了社会制度的发展,但也是饮鸠止渴。社会效率不能无止境地提高,不遵循发展规律让法家吃了苦头。那些不切实际的严刑峻法最终将人民推向了反面。秦帝国二世而灭,不知道如果秦王们能预知未来,还会选择法家来执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