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酒痕诗中字 江昭和的短篇小说。古雅

曾有惊鸿照影来

2015-10-26  本文已影响4007人  江昭和

阴历七月,人间阴气繁盛,百鬼夜行,灵魂四处游荡,寻觅前世未曾割舍的因果。个中缘由不过是无缘,或者无意得那一碗遗恨的孟婆汤。

近来,段齐铭夜夜辗转不能成眠,翻来覆去,隐隐头疼不止,饱受失眠的煎熬。起初,他以为不过是工作压力过大的缘故。为此,他特地向工作室请了一个月的假,卸下一身重担,却不料失眠仍旧如影随形。他只得夜夜靠安眠药度日,醒来头昏脑胀,萎靡不振。强制的睡眠倒像是完成一次任务,失却了生的趣味。其间心酸苦楚,不为人知。

他是一家摄影工作室的专题摄影师,另外,还是一名业余作家。闲来,游山玩水,拍拍照片,写写游记,替杂志写写专栏。外人看来,这工作倒也悠游自在,不受太多约束;至少不必成日看上司脸色,时时惊恐饭碗丢失,一颗心悬在半空总落不到实处。当事人自然体会个中滋味,时常半夜起身写稿子,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就立即付出行动,生怕一朝错过后会无期。他是患有极其严重的强迫症。至于游历祖国名山大川拍照摄影,时常经费自行解决。因此,到得这个年纪,25岁,仍旧囊中羞涩,积蓄绵薄。幸而孤身生活,一人饱腹,全家不饿。

一星期前,兴许是淋了一场雨的缘故,竟尔发起了烧;神情萎顿,做何事都毫无心力,在医院打了好几天的点滴。那天傍晚,夕阳如残红的果实洒落一地,令人见了目眩神迷,唯恐不让人深深堕入那绮丽的漩涡中去。在巷子口,一个戴着圆圆的墨镜的老头将手里的竹竿伸向他,语气晦涩凝重,想是过分苍老的缘故,都有些吐字不清:“小伙子,想必你最近睡得不安稳罢?”也许是自己面色苍白,眼圈深陷,外人轻易一窥端倪也属稀松平常。何况他素来不迷信那些神婆道姑,算命师傅念叨的话。毕竟,他是21世纪的一个大学毕业生。世间本无事,实在是庸人自扰之。他朝那位老先生转脸点点头就脚步虚浮地走开。到底大病未愈,此刻仍旧恍恍惚惚。老先生的声音却仍在身后飘荡,“小伙子,有人在追着你讨债呢,你可得当心。”这话更是无稽之谈,令人啼笑皆非。自己在这座城市虽生活了将近五年,交际圈狭窄而有限,更不必说经济上往来的同伴。孤家寡人过生活,他信奉这样一条真理,有饭吃饭,有粥喝粥。拮据度日尚可,一定不能落得入不敷出,更别提向知交借钱,免开尊口。他自然懂得,金钱有时正是一段关系维持的命门,跻身门外,满面清风,皆大欢喜;礼尚往来,喜笑颜开。一旦跨过门槛,顿生嫌隙,从此说话做事,低三下四,遮遮掩掩,仿佛总被人捏小辫子。实在心底诸多不痛快。故此,即便生活已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也没曾想过借债,何况如今他还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因而他径自向家的方向去,一去不回头。对老先生的话来一个丝毫不理睬。见怪不怪,其怪必败。

当晚,段齐铭在楼底的小吃店喝了一碗粥就起身上楼,在电脑上搜搜有关越剧的资料。彼时他正好接到某杂志社的邀请写一篇有关“越剧中的情爱痴缠”的专题文章。左不过是历史上传唱不衰的那些千古佳话。那些命途多舛,天公不作美的痴男怨女:白素贞与许仙,陆游与唐婉,梁山伯与祝英台云云。他还趁兴头起看了几场越剧电影。一般人认为,泰半是中老年人喜欢看戏,然而,段齐铭却能够安得下心,沉沉稳稳地坐在屏幕前,有始有终地看完一场一场戏,不知是否一颗心过早沧桑的缘故。骨子里,他迷恋那种戏子婀娜的身姿以及袅袅的身段;缠绵哀怨的眼神,翻云覆雨,勾魂摄魄的指间勾划,浑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那样娓娓道来,缓缓的吐露心底的浓情蜜意。不期然飘来一个眼风,双目对望,又娇又怯,连忙低下首去;转而又再偷偷斜睨,一唱三叹,真正钟爱个回环曲折,山环水绕。怎么看也看不够地,似要看到前世今生里去,似要看到茫茫无际涯的来世里去。一笑,百花盛开,风华绝代,一啼,就仿若担着全世界的哀愁。风云幻变,全在那一吟一哦之间。眼梢眉间的一颦一蹙,水袖衣角的一挥一舞,都似脉脉含情,浓得化不开。声声吟唱,穿云裂石,如隔云天。令观者心为之折,泪为之落。

真个好似一见如故一般。他眼光竟逗留在那一个个片段里,回不来神,抽不开身,仿佛他乡遇旧知。听到祝英台那句“梁兄 此来 是路过 还是 特到”不觉心折,眼酸鼻塞。这情怀仿佛跨越千山万水,久别重逢。本就是病中辰光,今夜又为着写一篇专栏耗费如许多心神。此刻睡眼朦胧,想是不必服用安眠药就能从容睡去。果不其然,一躺在床上,脑袋刚刚接触到枕头就仿佛倦鸟归巢,飘零多日的愁烦此刻终究搁浅靠岸。

水声潺湲,木荫森森;亭台楼阁,芙蕖片片;山石错综分布,回廊曲折——这莫非是江南的园林。这地儿,好似从前来过的,却也陌生的紧,处处透着疏离;杳无人迹,却也并非杂草丛生,倒像是日日夜夜有人打理过的。然而,繁华遍地此刻观来也像是满目疮痍。

此时此刻,若是有一星半点人影,他内心也不会如此刻这般骚动不安。静得过分,倒不像是身处红尘,仿佛堕入异度空间,时间停止流动。他向前行,见一处莲花池,踩在湖中踏脚石上,见水里青鲤游来游去。荒芜之地偶得一线生机,悬着的心倒平安搁落一半。他微微俯身,在水中见到一位俊俏书生打扮的男子,眉清目秀,顾盼多情。他心内犹疑,“你是谁?为何躺在水里?”湖中人也轻声询问,“你是谁?为何躺在水里?”一般形貌,一般神情。当此时,他才恍然若悟,那人本是自己,只是如何竟换上了这样一身装扮。举目四望,不见来时路,更不知该前往何处。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行得一步便算一步。

行到一处庭院,见苍松翠柏,绿荫阵阵,阳光匝地。庭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绣园”二字。进入园内,见花团锦簇,竹影森森,只是太过凄清,令人心底寒意阵阵。这样的烟柳繁华地怎能没有人烟?念头刚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梁兄。”仿佛平地生惊雷,连忙回顾,并无一人影踪。那分明是一位女子的叫唤,嗓音清丽,却令人心碎。惊魂甫定,却也不敢再前行,到得园内,生怕惊扰了何处的花神。刚侧过身,眼光滑过一座在石墙上凿出的六角轩窗。透过窗,见一处朱门后的厅堂,堂中挂着一幅画像。隐隐约约见得是一位化着浓妆的青衣。微微颔首低眉,眼中泪光浮动,眼神却赤裸纵情,直直前望。双腮泛红,不知是一方胭脂还是一时情深心动。左臂微抬,作势欲遮住嘴角。却只是蜻蜓点水地,如何遮得住。那微扬起的唇角,仍然被过路人窥到。水袖悠长,仍旧掩不住那一根根水葱儿似的手指。此刻,那女子的眼神仿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将要述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绣园,这一方水一块石,就连那墙上画着的青衣女子,都似曾相识。只是今日怎样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也决计是难能回忆起来的。他只是怔怔地瞧着她,瞧了好半晌,正欲起身离去,突然感觉那画像仿佛有异。他穿过石墙,走近,见到那画里的女子,突然抬起头,眼泪一滴一滴,面上的腮红如一道道沟壑纵横。

一梦醒来,犹自惊惧万分;额头背部,大汗淋漓。还好只是一场梦,有惊无险,却真实的如在眼前。见窗外,日头已上中天。一觉短而一梦如许悠长,他决定去江边散散心。刚走到巷子口,又见到那个戴着墨镜的老先生,正朝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可知他并不是盲人,却不知何故成日戴着墨镜,也许,故作神秘是他们赚钱的资本。突然,他想对他讲出自己昨晚做过的惊梦。他走近他的摊位,坐在他对面,整理思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人却先开启话头,“我早知道你会来,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可不?你就来了。因为,你的罪,你自己看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后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叫人不知所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一筹莫展之际,又平添一愁,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说着便将昨晚的梦简简单单拣紧要处讲述了一遍。听罢,老先生长叹一声,娓娓道来,“你欠别人的债,如今别人来找你讨债,你是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啊!”说着摇了摇头。他更是惊异,忙追问道,“什么债,我从未欠过谁哪怕一分一厘,又何来讨债一说?”说完,老先生示意他伸出右手,手掌张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情”字。情?情债?“不可能!直到今天,谈过的几次恋爱都是好聚好散,死缠烂打之辈我也无心与她结识。”话到临头,也无心多作顾忌。思绪蔓延到哪里嘴里就说到哪里。老先生只顾摇头晃脑,“实乃是前世的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寻她,或许便能了却这段因果。”前世?越说越无厘头。人世间哪来的前世后世,过好这一辈子已经如许艰难,若还要再顾及前世来生的纷纷扰扰,那人活着真正了无生趣。“世上哪来的前生,人只得匆匆几十年,你何必胡言乱语哄我?”“你若不信,大可不必坐在这里。因果轮回,善恶报应,本就虚无缥缈。信与不信,本就一念之间。只为求人生在世,能够心安理得。这债,少一桩便好过一桩。迷途的人,看不见岸,就只顾在苦海沉沦颠簸。人若不自救,谁也救不得。”这番话说得也恳切在理。虽说他心里仍旧犯疑,脑海一片朦胧迷茫,但念及昨夜的梦,此刻也不得不信。“那我该去哪里寻她?”“江南苏州。”顿了顿,左手食指指着他的心口,“你的心会引领你去到对的地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后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叫人不知所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一筹莫展之际,又平添一愁,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说着便将昨晚的梦简简单单拣紧要处讲述了一遍。听罢,老先生长叹一声,娓娓道来,“你欠别人的债,如今别人来找你讨债,你是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啊!”说着摇了摇头。他更是惊异,忙追问道,“什么债,我从未欠过谁哪怕一分一厘,又何来讨债一说?”说完,老先生示意他伸出右手,手掌张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情”字。情?情债?“不可能!直到今天,谈过的几次恋爱都是好聚好散,死缠烂打之辈我也无心与她结识。”话到临头,也无心多作顾忌。思绪蔓延到哪里嘴里就说到哪里。老先生只顾摇头晃脑,“实乃是前世的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寻她,或许便能了却这段因果。”前世?越说越无厘头。人世间哪来的前世后世,过好这一辈子已经如许艰难,若还要再顾及前世来生的纷纷扰扰,那人活着真正了无生趣。“世上哪来的前生,人只得匆匆几十年,你何必胡言乱语哄我?”“你若不信,大可不必坐在这里。因果轮回,善恶报应,本就虚无缥缈。信与不信,本就一念之间。只为求人生在世,能够心安理得。这债,少一桩便好过一桩。迷途的人,看不见岸,就只顾在苦海沉沦颠簸。人若不自救,谁也救不得。”这番话说得也恳切在理。虽说他心里仍旧犯疑,脑海一片朦胧迷茫,但念及昨夜的梦,此刻也不得不信。“那我该去哪里寻她?”“江南苏州。”顿了顿,左手食指指着他的心口,“你的心会引领你去到对的地方。”

自从那日听了老先生的话,他整个人都似漂浮在半空中,心里空空落落。当日未及多做考虑,便买了南下苏州的火车票。在火车上,一遍一遍回想那夜的梦,以及老先生话里的深意。又想到这几年自己经历的几段爱情,都是善始不得善终,起初恩恩爱爱,如胶似漆,过后一朝变心,无疾而终。莫非也与她有关?然而,前世今生,冤魂讨债这些说辞,不过是电影小说里的桥段,自己如何就轻信了呢?可如今,事已至此,也只能遇见什么便是什么,为求心安。哪怕是错信他人胡诌,也权当作一次旅行出门散心。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吃亏。

他一遍一遍追忆那一晚的梦境,直觉那场梦对他此行有所指引。到得苏州,他便向当地人打听绣园的去处,问得几个人后,果然寻到踪迹。他庆幸自己仍旧记得梦里的名字。循着记忆的路线,他又来到了这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梦里,杳无人迹,声息全无。而今时今日,游人如织;有人三五成群,饮茶谈天,博弈弹琴;有人携队参观游赏,拍照留念;更有人在独立的湖心亭唱着昆曲,声声凄切,婉转动人。然而,过了那一片荷塘,人便稀罕了。他又来到当日看到那幅画的庭园。园外垂首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老人佝偻着背,全身仿佛都要缩进那一张竹椅中去,宁静安详,似乎堕入深梦中。他也不愿意惊扰老人的好梦,轻轻踮起足尖,蹑手蹑脚地,朝前踱步。正要穿门而过时,传来身旁的老人的说话声,“这园子,二十年了,除了我,没有人进去过。”说着,十分艰难地,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指着那幅画,“别人说,那画上的女人,是活的,成了精怪。你不怕吗?”段齐铭好一阵错愕。对,正是这幅画,正是这个女子,与梦里一般无二。他再看看眼前这个老人,仿佛有一百来岁的模样,面上沟壑纵横,苍老地已看不清五官模样。

段齐铭有种感觉这个老人与这个女人渊源颇深,便谦逊而轻声地问道,“请问,老先生认识画里的女子?”老人拄起手边的木杖,十分艰难地起身,段齐铭连忙上前搀扶。他瘦弱不堪,段齐铭能感到骨骼突出的刺痛感。这老人,竟这样老了。他边起身,边反反复复低语道,“认识……认识……”那声音里仿佛含着一股朦胧的雾气。段齐铭跟随他的脚步,见他走进厅堂,以手里的木杖小心翼翼地探视,试图将那幅画撑下来。段齐铭本欲相助,那老人挥手拒绝。人虽老朽,然而态度十分坚决,令人难能违抗,肃然起敬。然而,屡次努力,都未能如愿。“我竟老到这般田地,我老了,连扶你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说着连连喘息不止,令人听了十分动容。段齐铭忙上前相助,这一次老人没有推辞。取下画,老人连忙接过,轻轻揩拭,生怕落了一滴灰。手掌拂过那女子的眉,她的眼,她的发,怜爱万分。段齐铭内心既感动,却也不无疑惑。

“你可想听听她的故事?”不等段齐铭给出答复,他已絮絮道来,仿佛只是自问自答,而他段齐铭不过是一个如空气般可有可无的存在。“她叫阮秋娘,是一个戏子。”

那是清末时节。当年,街头巷道,无人不晓,苏州林家班的徐沫非与阮秋娘。两人同台,唱的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堪称绝唱。戏班子正是在苏州的绣园。真个是人杰地灵,善男信女,精妙无双。台上风光,一见梁兄,托付终身,玉扇坠做信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痴情人终究拗不过人间法。后来,生不得同眠,死得同茔;双双化蝶,成就千古佳话。而台下,两人也是浓情蜜意,恩爱无匹,也是早已私定了终身。她也从不奢望他能够紧锣密鼓,风风光光,三媒四聘地将她娶回家;彼此都是幼年便流落风尘的孤儿,早已无亲无眷。她只希望两人情投意合,我心照明月,明月照我心,恩爱世无双。荣华富贵,位高权重与否,都不过是掌中风,抓不住就不必抓。与他在一处,哪怕节衣缩食,粗茶淡饭也不足忧。她待他情真意切,他也视她如人间珠玉。

每次上台前,她先替他画好眉,再叫他也替她画上。浓淡粗细,日久天长,便也熟稔于心。每当他替她画眉的辰光,她便静静凝望他的眉眼,好似看一生也看不够。她爱他英气逼人的面庞,爱他两道浓黑的眉,爱他炯炯有神的眼光;仿佛揉碎了一整个夜空的星辰,全投入他的眼眶。她爱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怎么闻也闻不够,闻到地老天荒,闻到地久天长。爱他的人,便爱了他的全部。

那年中秋,他替她描了一幅画。起初,他让她摆出一个姿势,静静凝望半晌,便只顾着画,再也不抬头了。她半嗔半怨地问,“你不看着我,怎能画得像?你若是画成别个模样,我定是不依!”他抬起头,朝她浅浅一笑,你一动不动,摆着姿势,我心疼你累得慌。何况,你的模样,我早记在心里,何必频频看顾。一言未完,她早已羞红了面庞,却只是指间轻轻点了下他的脸;径自坐在一旁,赏着他低头专注画画的侧脸。这一生,便这样停住了才好。不,不,来日方长,侬与他,要长长久久。这人间万象,还来不及一一细看。世间风味,单单是这苏州的甜食,都还未能一一地亲尝。谁曾想,谁曾想。花开遍地如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后来,林家班去一位本地权贵家唱戏,徐沫非偶然邂逅府上的千金,两人心意暗投,又或许因着财源滚滚,从此后半生无忧无虑,如此巨大的诱惑使徐沫非生出异心。最终,他入赘府上,做他的富家公子;她仍旧留在戏班,唱她的祝英台。然而,梁山伯已去,世间再无蝴蝶第二双。她无心无意,唱得令人扫兴。对面那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心口不一,貌合神离。最终,她含恨服药而终,临死怀里紧紧抱着那幅美人图。曾经的红颜,如今一朝陨落。那画,班里的人瞧着晦气,连同她的行李,付之一炬。谁料过后不久,那幅画出现在她从前故居的墙上。几次三番,人们毁去,它又重生。后来,越来越多人传闻园里闹鬼,人心惶惶。好好一个戏班,就此如鸟兽散,剩这绣园,一任荒凉。

老人讲完一个故事,想是太过辛劳,连连喘息;又或者,是回忆太深远漫长,不能承受怀念的苦。段齐铭轻轻为他拍拍佝偻的背,希望分担一点辛苦。

段齐铭此刻心里若有所悟。如果巷子口的老先生所说的句句属实,那么那画里的女子是阮秋娘,自己自然就是那负心薄幸的徐沫非。不对,是他的转世轮回。自己欠她一段情深,所以今日来偿还旧时的债。然而,赌债易还,情债着实难偿。何况,如今两人阴阳两隔,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又开始回味老人讲述的那一段故事。若是换作今时今日,自己是会选择侬本多情的阮秋娘,还是忍受一辈子负心汉的骂名与讥讽,从此,后半生不必为生计劳苦?这样的抉择,从来如骆驼穿针,叫人无处下手。当初,徐沫非毅然决然选择了功名富贵,自然是薄情寡义,然而,谁人不自私自利。他段齐铭也做不得世间法官,来一槌定音,决断这一场恩怨。只是,对他徐沫非,他不是没有怨怼,不知是那一辈子的冤孽,竟然落到他头上,真正不幸之至。

段齐铭朝身旁的老人看了一眼,见他捧着画看得入迷,仿佛沦陷了里面去。突然,一个念头陡然升起。他对这个故事如此了解,那么他又是什么人?难道是徐沫非?不可能,时间已过去那么多年,即使活到现在,至少应该也有两百多岁。他不能相信一个人能活到这样老的辰光。何况,他若是徐沫非,自己又何来前世今生这一段冤债。

他正欲询问老人的来历,那老人却突然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轻轻放到他的手上,转身走近绣园,走进那间厅堂,并沉沉地关上了门。隔着一道朱漆斑驳的大门,却仿佛两个世界,生生被隔断开。一切,又恢复了来时的宁静。就仿佛,从未存在过。那老人,那幅画,那段漫长的好像讲了一生的故事,只不过是,园内偶尔吹过的一丝风。无声,转瞬无息;无影,终究无踪。

是夜,在园外的旅店,他一人辗转不能成眠;千般思绪萦绕在脑海心间,挥之不去,如团团的暗影,如清晨湖上的迷雾,不见湖心亭不见鸟雀不知南北西东。那幅老人交给他的画,被他放在门边的木桌上。正当他强压思绪,渴望就此睡去的时分,屋内一角仿佛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屏息凝神,那声音又消失了。或许只是一阵风动,无需大惊小怪。然而,黑夜里,他又感觉房间里多了什么东西,却也不愿起身求证。过得悠长的仿佛半世纪的辰光,一个女子的声音浮现,“我等了你两百多年,你终究还是来了。”他心里浮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恐。想到这位,就是阮秋娘无疑了,她会伤害自己吗?毕竟,她等了他这么久,由此,她恨他也该恨得如何深。

她静静地点亮烛火,他只纳闷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她是魂,不是人。她想要的东西还需要提前准备吗?她幽幽的转过身,一双眼紧紧地,幽幽地,空蒙无所依地,凝望着他的面容;如那画里一般的,眼神痴缠,隐隐泪光浮动。只是,当初的泪,是喜极而泣,如今,跨过百年孤寂,只有心有不甘不愿的悲戚。“你变了,从前你望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而如今,我只看得见你一双眼睛,像陌生人一样的。梁兄,梁兄此来,是路过还是特到?”这末一句,她轻轻唱出,十分哀婉曲折。他记得,这是戏里的唱词。只是如今他已不会应和。下一句是什么,他如何能知道。

他想告诉她,他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徐沫非,他是段齐铭,他们本不是一个时空的人。正当他准备开口,她已走近床前,右手捂住他的唇,“梁兄,你可还记得,当初为我画画的时候说过的话?”“你记性仍旧这么差,你说,你早已将我记在心上。你……又如何轻易忘了呢?”这里,仿佛没有一丝空隙留下他说话的余地。他知道她在和她脑海里的一个人交谈,与她的回忆交谈,他不过是一个媒介,一个载体。她走近,坐在他的床头,用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目光里,有爱怜,有幽怨。段齐铭心里却七上八下,时时惊恐她就如《聊斋》故事里的女鬼,突然显出原形。青面獠牙,五爪尖利;刺穿他的胸膛,掏出一颗心,活活吞下,但她没有。“沫非,你娶了别人,我亦是不恨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本就不能生在一起。要么死别,要么生离。实在是我们,唱错了一出戏。”“我等你这么多年,只是想你,能像从前一样,再替我,画一次眉。你可会答应?”当此时,段齐铭心里惋惜同情倒多过不安与骇惧,他点点头。她领他走到桌前,从身后拿出一只眉笔,和一方铜镜;仔仔细细地,摆在桌上,将眉笔,放在他的掌心。“我多想带你去从前我们对戏的凉台,可惜那里早已成了一片竹影林海。沫非,怎么一切都变了呢?”她坐在竹椅上,对着铜镜。段齐铭执着眉笔,缓缓为她描着眉。他从无这样经历,此刻描起来,竟丝毫不乱,得心应手,叫他既惊又喜。一下,两下…“也只有你,沫非,只有你,才能将我的眉画得这么美。”描完了眉,他静静地退到一边,任她独自一人在那里,寂寂而又深深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天地间,再无别物。只一人,一镜,两道眉而已。过了好半晌,她站起身,面向他,竟似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知是喜慰,抑或嘲讽,或者,是心死。“他们说,做人,我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做鬼,还是一个没福气的鬼。讨一碗孟婆汤,竟然等了这么两百多年。不过,明晚,我也能轮回转世了。到底还是谢谢你,我本知道,你不是梁兄,更不是沫非。”一语道尽,身影便消失在夜幕里。

霎时,窗外吹进一丝凉风。卷起那幅美人图,飘飘摇摇,落在烛火上,被火舌渐渐淹没成灰。由衣袖,至颈项,到眉眼,直到一头乌黑的发,尽成灰。被风吹散,各分东西。也许,她是真的无怨无悔,亦从此得到解脱。段齐铭怔在原地,鼻酸眼涩,流下几滴泪滴。

回到生活的城市,离开了绣园,生活仍在继续。巷子口的算命先生消失了踪迹,就像那个给他讲过一个漫长故事的老人,突然出现,又转瞬消失。或许,他们都从未曾存在过,世间也没有阮秋娘这个人,一切全是他做了一场昏天黑地的迷梦,谁叫他天生拥有丰富想象力。然而,无论真假如何,他将始终记得那个叫做阮秋娘的女子,记得她的幽幽眉眼如丝,记得她的一往情深深几许。

生活仿佛又回复到从前死水无波一般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安宁得之不易,十分珍贵。许多人为着生为着死辗转红尘,不知多辛苦。此刻,他只觉得心满意足,并且了悟,漫漫不知期的余生,及时惜取眼前人。

曾有惊鸿照影来

后记:这个故事,脱胎于今年春节期间,做过的一场梦。梦境曾对一个人说过,人已不是旧时人。如今这个故事,有目共睹。愿你从中觅得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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