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的白房子
这座城市仿佛是一个洪荒千年却又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似乎又是一个让人无法忘却的精神世界。这是一片被祁连山环抱着的港湾,一面连着雪山,一面连着戈壁;一头系着传统与使命,一头系着歌声和纳喊。
这就是玉门。一个曾经辉煌灿烂的阳光之城,一个曾经让多少青春热血为之沸腾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因为资源枯竭而被遗弃的城市。
我每一次离开这座为油而兴的城市时都会一脸茫然,默默地说声再见,总以为这是最后一次的回眸。回到相隔千里之外的城市后,有时候还会莫名的伤感。不想也罢。
今年暑热时,我逃离了水煮一样的西安,来到油菜花盛开的青海湖。原本以为会在这里住上十几天,好好享受一下草原的清凉。我对着盛开的油菜花和蔚蓝的湖水摁下快门,日出日落的余晖让我拍得不亦乐乎。我沿着环湖路游荡了两三天,有些按捺不住了,翻过达坂山就是河西走廊呀!风景是流动的,山峦叠翠,峡谷蜿蜒,一路上都是风景。看过青海湖和门源的油菜花海,扁都口的油菜花让人不屑一顾,连车子都不想停下来。在张掖住了一宿,不自觉地又一路向西奔去。过了酒泉,由黑山湖下高速,驶入去玉门的专用通道上。
没落的玉门,我又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言不由衷呢?过了白杨河,一片绿洲出现在车窗里。尽管我的镜头里已经记录下来许多石油河谷的画面,但我的第一站还是石油河。天色有些阴沉,似乎快要下雨了。车子刚过了老君庙南侧的峡谷,在横跨石油河东西两岸的石拱桥上,只见一位身着白色休闲套装的中年女士在拿着手机拍照,旁边还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小伙子,坐在驾驶室里抽着烟。我将车子停下来,拎着相机向桥对面的河谷地带拍摄。刚拍了一张,旁边的那位女士彬彬有礼地对我说:"先生,麻烦您能为我拍一张吗?"她说着递过来自己的手机。
"你是申……"我对面的人实在是太熟悉了。
"我是申利!你是老吴同志吧!"她几乎笑出声来。
哦,30多年前,我们曾经都是油田的宣传干部,后来各奔东西,早已杳无音讯!潮起潮落,梦醒时分,恍惚间石油河成了每个玉门"油二代"心中的寄托,似乎只有到了这里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心灵上才会得到安慰。
流浪者也有归宿啊!
哦,这是梦游呢!
她从巴黎来,飞到上海,飞到嘉峪关,打的到玉门老君庙,打算在石油河拍照后,再西去敦煌。
她很快打发走了出租车。我带她往南行驶来到河谷地带中东侧尽头的水源地。看到宽阔的河面,清澈见底的溪流,她兴奋地叫起来。这是石油河的源头,河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她下到河床中在高出水面的沙滩上漫步,我迅速抓拍了几张。接下来我想用广角镜头拍摄石油河源头的壮观场面,但是几声惊雷响彻山谷,很快是大雨滂沱。我们赶紧一起回到车里避雨。她说再等等,或许雨会停下来。
这时候我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发小"老鲁的一张照片,是他与几位同学昨晚上在酒泉聚会时的合影,其中有一个人很面熟,嚄,郑明真!是我童年时代的"发小"!我立马给老鲁打电话,问郑明真的电话号码。他说老郑于早上回到了玉门。
我当即给郑明真打电话。四五十年了,他依稀还记得我!
雨越来越大,我对申利说要去见我的"发小",她表示赞同。当车子驶过北坪时,雨停了。在三三区电影院北侧的路口上,很快就见到了正在等候多时的郑明真!
一位面色黧黑的西北硬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我们在一片废旧物资堆放的大门口拥抱在一起!
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士,她穿着香槟色缎面竖领的紧身衣,显得干练优雅。老郑赶紧介绍说,这是他老婆唐华。
唐华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入到大门里。
一进大门右侧是一幢白色的坐北朝南的钢结构板房。这一幢孤独、寂寞的白房子周围是堆放废品的场地,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白房子里一尘不染,里面是两居室,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一应具全。屋子内并不奢华,简单的木质家具与角落里的花草搭配在一起,让人在这个空间里感受到愉悦,却先在心底对女主人升起一股浓浓的敬意。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坐后,女主人为我们沏茶端水果。
老郑说要请我们去中坪吃清泉羊肉,我犹豫了一下,女主人见状则说:"我做拉条子!"
我说好嘛!
女主人说要去自己的菜园里摘菜,申利马上与她一起说笑着走了。
老郑陪我参观他的废品场地。角落里有几只用铁链拴着的藏獒,不停地吐着舌头。这些废品大部分是从油田企业里拆换下来的旧设备,有抽油泵、加热器、蒸馏罐和报废的汽车等,还有许多废旧金属和轻薄料。让我感兴趣的是在一处草丛中堆放着的六七块大石头。这些石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它们都是来自原产地石油河流域的戈壁玉,有的光彩耀眼,有的蓝如青豆,质地细腻,色泽纯净,个个都在100多公斤。
我说你的这些废品全加起来也没有这几块石头值钱!
当我们回到屋里时,只见唐华和申利正在厨房里摘菜做饭呢。
申利兴奋地指着盛满菜蔬的竹篮子说:"这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今晚要多吃点儿!这块菜园子太好了!黄瓜已经支上架子,开始爬藤了!"
"老郑,你去买瓶陈醋吧!"唐华的话音刚落,老郑为我添加好茶水,出门骑着电动车就走了。
老郑刚走不久,来了一辆货车,正在做饭的唐华赶紧跑出去打开大门,让车子开进来。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与她嘀咕了几句,似乎要买什么货,还没等我走上前去搭把手,那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将十几根抽油杆撂在车上,掏出一叠钱交给她,然后一轰油门就走了。
唐华回到屋子里洗了手,又接着做饭了。申利的任务只是洗菜,和面和做菜都由唐华来完成。
这时候老郑拎着一瓶山西陈醋回来了。
我对老郑说:"爷们儿,你夫人真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
老郑抽了一口烟:"我有时候出门十几天,就她一个人守着场地,进货和出货她都在行!"
说话间唐华和申利已将"四凉四热"摆在了饭桌上。"四凉"是香菜拌萝卜丝、蒜拌茄子、粉皮拌芹菜、蒜拌豇豆;"四热"是大盘鸡、醋溜葫芦、炒青椒、茄子辣椒炒西红柿。
我和老郑喝白酒,她俩喝葡萄酒。几杯酒下肚,话也多起来了。老郑与我饮尽一杯"发小"酒,而后煞有介事地说:"呔,老吴,我们小时候在新市区还溜瓜皮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唐华笑得直不起腰来,索性到门外去了。
申利一头雾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什么叫溜瓜皮呀?"
"溜瓜皮就是啃别人吃剩下的瓜皮!"唐华对申利说道。
"哇,还有这事儿!"申利也笑得停不下来了。
"小时候家境困难,小孩子溜瓜皮搞笑!。"老郑笑嘻嘻地说。
"你家养了一窝白兔,我和你常去白杨河拔草。"他似乎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有一次,我俩去技工学校捡煤渣,背着背篓到你家时,你爸还送给我一个刚烤熟的土豆呢……"我对童年的记忆也是历历在目。
我们从新市区谈到新一校,又谈到玉门饭店和解放门电影院,将孩提时代的生活片断几乎翻了个遍。我上五年级时家由新市区搬到北坪,一南一北,两个小伙伴中断了联系。我初中辍学到玉门市下西号公社"上山下乡",他初中毕业后到玉门市柳河公社插队落户。1979年秋季我们相继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玉门油城。我在油田工作了20多年,直到2000年买断工龄才离开了油城。他返城招工后在市水泥厂当工人,以后又当车间主任。上世纪90年代中期,水泥厂倒闭,他成了下岗职工,其实就是失业者。当他看到整个玉门油城正在一步步沦为废墟时,他干起了收购废品的行当,这一干就是20多年。
2000年以后,当玉门油田的原油产量下降到30万吨时,玉门市政府率先弃城西去在玉门镇重新建城,尔后油田也弃城东去在酒泉建立了新区,这海拔2400米的油城就成了弃儿。一夜之间,油城南北偏远处的住宅楼被拆得七零八落,主城区的单元房卖价几千元一套。车水马龙的北坪大街上顿时萧条凄凉,过去一直是人气旺盛的北坪商场也很快倒闭。当玉门逐渐成为废墟时,老郑却因废墟而生存下来,是废墟成就了他的事业!
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在酒泉安居乐业了。只有他们老两口还留守在这里。
酒喝到微醺时,唐华端上来了拉条子。这拉条子与众不同,正是我最喜欢吃的那一种韭叶子。面条筋道、爽滑,放入一勺陈醋后,再拌上少许炒青椒和茄子辣椒炒西红柿,用筷子搅拌开,真是滑溜到嗓子眼儿了,香喷喷的,整个餐桌上都是"吸溜吸溜"的声音,好吃到爆!
申利连连叫好。
酒足饭饱后,天色渐暗了,我们要回中坪的祁连宾馆休息时,但唐华还要请我们去唱歌,看到这两口子火一般的热情,我和申利没有推辞。
老郑打电话叫来了一辆面包车,将我们带入解放门。一路上都沒有遇到行人,冷清的街道显得更加空旷。解放门和北坪毕竟是城中心,街道的模样还保留着。相比之下,老郑的三三区和白房子却显得更加荒凉了。
歌厅内没有其他光顾者。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唐华的歌声已经唱响。她是标准的女中音唱腔,歌声绕梁,一段清澈流缓的歌声,洗去整天的疲惫与烦忧。她的巜绿岛小夜曲》,《橄榄树》和《月光下的凤尾竹》感染了所有的人,低沉而又极具磁性的歌喉,使寂静的夜晚又多了几分诗意。
申利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郑唱了一首《沈阳啊沈阳》,我唱了首《塔里木河,故乡的河》,接着都静下心来欣赏唐华的演唱。
她唱歌的样子实在是太美了!那戈壁荒漠中的白房子与她无关,那堆积如山的废品与她无关。谁知道这是一位下岗失业的女工呢?
她的歌声使我有些感慨起来,默吟出一首诗:
十年孤山戈壁梦,炎荒风雨最怜君。
每到夏夜辄忆家,醉宿楼台故园情。
当年玉门的淘金者来到石油河谷中筛沙洗金,将河谷下游变成了赤金。从清同治二年(1863)淘金人捐款修建老君庙算起,已经过去150多年了。淘金人早已消失殆尽,但赤金犹在,玉门犹在。
在废墟上又多了一排白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