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2
老杏树
一天中午,我悄然入梦,恍惚中又看到了儿时家里的那棵老杏树:阳光透过树叶斑驳而温暖地照在我的脸上,树枝上鸽蛋大的青杏躲闪在一片深绿色中,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叫着并追逐个不停,树下的老黄牛悠闲地一边甩着尾巴一边吃草,不远处的公鸡“咯咯”着高傲地漫步,偶尔停下来啄几下地面上的小石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淳朴。
突然,一个声响把我从美梦中唤回,于是我不得不又开始咀嚼世间不堪的卑俗和无法忍受的孤独了,继而内心里便升起了一抹淡淡的哀愁。唉,我日夜思念的美丽的家乡,我家里曾有的那棵沧桑的老杏树啊!
老杏树树干的分叉并不高。儿时,我和小伙伴们只要踮起脚,伸长小小的胳膊,就可以攀住它的枝桠;用小腿再在树干上蹬两下,便很轻松地爬上去了。因此,只要偷到了空闲时间,而且大人们不进行干涉时,老杏树便成了我们的“坐骑”,我们的“乐园”。
老杏树满身长着皴裂的皮,而且在两小块皮之间,时常会冒出一些粘粘的胶状物,这也成为我们富有乐趣的玩物之一——拿这还没有完全固化的胶去粘动物或其他东西,是我们最常搞的恶作剧。那胶的颜色是淡黄色、浅棕色或为深褐色,比椿树上长的胶的粘度还要大些。在我们把胶抠下来玩耍过程中,或者于树上爬上爬下时,不小心把它粘在了衣服上,然后让母亲骂着为我们洗衣服的事是常有的。
因为此种杏子是在麦熟前后成熟,所以家乡的人便叫它们为“麦熟杏”。麦子熟前,杏子就开始由绿变黄;再过十余天,大如鸡蛋的杏子便完全长熟了。那杏子大而酥软,面而酸甜;浑身橙黄,可在尖嘴和果门上会有红色的细细的斑点,也或者是细小斑点泛烂成一片彩霞般的艳丽,煞是好看,让人捧在手里,心中顿生如获至宝一样的兴奋。
在我家北边小山上和小山后面的山上还有另外一种杏子,由于果实比麦熟杏小得多,于是家乡人就叫它们为“羊屎蛋杏”。这两种杏除了果实大小相差悬殊之外,它们的口味也迥然不同。熟透的麦熟杏酥软可口,味道并非很甜,而羊屎蛋杏味道偏向于酸甜,口感却不那么酥软。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生的或没熟透的两种杏子,都是酸味十足,像是长时间浸泡了醋似的。
每当杏子成熟时,大哥就爬到树上拿着竹竿打落杏子,我和小伙伴们就在树下跑来跑去抢着捡。有时候狗也会过来凑热闹。那次一个杏子掉了下来,我哥哥急忙跑过去,他还没有捡到,就被疾奔过来抢杏的自家狗咬了一口,大哭起来。家里人笑着怒骂狗并作出踢狗的动作,那条狗也聪灵得紧,识趣地逃开了,如此便又哄地我哥哥开心地笑了。家人再用面团和了水为他沾拭伤口,这时,我哥哥正眼泪汪汪地接过递来的杏子啃着吃。每想起这件事,我心中总是充满了笑意。
杏子打落后,那层层的却能透下稍许斑驳日光的树冠下面,便又成了我们避暑的“胜地”。在炎日当空的时节,于午饭之后,总是穿条短裤,躺在一张破苇席上,任凭苍蝇的袭扰和蚊子的叮咬,听奶奶讲瞎话(汝州方言,是“故事”的意思),不知不觉中就懒懒地睡上了一个酣然的午觉,感觉真好!
老杏树下的甜美的午睡,就为我们在夜里摸爬杈(蝉的幼虫)养足了精神。当夜幕降临,四周只剩下枯燥的蝉声和其它昆虫的窃窃私语之时,爬杈便会一个接一个默默地钻出地面,寻找树木,努力地往上爬。在它认为是足够高的安全的地方停下来,狠命地抓牢枝叶,接着就要赶在黎明前,神奇地破壳成蝉了。
爬杈是一种温顺且又笨拙的动物,在它们钻出地面之后,爬得足够高之前,是很容易捉到的。(当然,白天也可以抠爬杈,只是它的窝口太小,有点儿像蚂蚁洞口,很难发现,因此下手后成功的几率较小,而且总是要“得罪”甚至“惹怒”蚂蚁和其它动物了)于是,这种可怜的虫子很悲惨地成为我和小伙伴们口中的美味了。
至今我还说不清楚爬杈是怎么钻到地下并长大的,而蝉又是怎么交配产卵的,但是在儿时就明白一点儿,大的树木下面总是藏有许多爬杈——老杏树的繁茂与苍老恰好符合这个条件,因此每次捉爬杈时,老杏树总是要被我们首先光顾的。
在干燥的夜里,钻出地面的爬杈没有雨后的夜晚钻出的多——在那个生态尚好的年代里,一个拿着手电筒七八岁的小孩子,于短短的不足一个钟头的时间内,就可以摸回来半个脸盆多的爬杈是常有的事。收获颇丰后,我们便兴高采烈地奔回家中,让奶奶把它们烤熟或者油炒了,之后,便盘脚坐在老杏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分爬杈吃。那真是一种快乐而有趣的享受啊!记忆中,爬杈味道的鲜美是可以和“水牛”(夏季雨后的一种昆虫)相媲美的。前些年,我听说这两种动物都已经被大的饭店做成菜而昂贵出售了:想来,于不知不觉中,感到有一些凄然。
通常我们还会留下几只爬杈,睡觉前用碗盖住,等到第二天揭开碗后,就看到它们变成嫩嫩的蝉了;不过,有时候也有没能蜕变好而憋死的“可怜虫”。我们将这些成功的“新晋级者”放在老杏树上,看着它们怎样蹒跚着向上爬。而突然之间,我们又会被老杏树上的许多蝉蜕吸引住,于是爬树的爬树,拿竹竿的拿竹竿,做争抢状。其实,我们并不明确要拿搜集来的蝉蜕做什么,尽管老人们时常说蝉蜕可以入药而且可以卖钱,而其价格又在农村人眼中是如何地高之类的话,但是我们往往只有一个认认真真的开始,随即就马马虎虎地很快忘掉了。长辈们也不以为然,更没有逼迫,因为他们也明白,我和小伙伴们在其中享受的快乐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转眼之间就立秋了,早晚的温度已经变凉了许多。农村家庭收入的微薄,迫使爸爸每年种植烟叶以维持生计。而此时节,也正是在老杏树下往炕烟杆上系烟叶的日子。
蔚蓝的天空上浮着几朵白云,太阳烘烤着大地;房后的蝈蝈正一个劲地喊个不停,苍蝇却依旧讨厌地飞来飞去。一家人坐在老杏树的树荫下面忙碌着,我在爸爸的旁边为他递着烟叶。虽然已经入秋,但是秋老虎仍然到处肆虐着,热得怕人。很快,汗水就浸透了我的衣服。当我用满是烟油的黑手背拂去额头上的汗珠时,有一颗落入了我的喉中,它不是咸味,而是让人难受的苦味,我知道那是烟油的味道。一阵微风抚来,怪清凉的,我就伸了伸腰,却一不小心栽倒了,恰好躺在了烟叶上,弄得我满身是粘粘的烟油,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苦味。大家在一旁哄笑起来,这却弄得我越发地委屈了,就躲在老杏树后面,禁不住泪如雨下,这一来却更是满嘴的苦味和咸味了……
夜晚的时候,只要没有安排农活,对于孩子们来说应该是最快乐的时光。我不必为可能要粘满一身的烟油而烦恼,也不需为呛人的烟叶味而逃窜,更不必为家人骂我偷懒而委屈地泪流满面了——那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时间。吃过晚饭后,当有的小伙伴们在家看着无聊的电视剧而哈哈大笑时,妹妹、弟弟、哥哥和我就在老杏树下面开始捉萤火虫了。
那莹莹然的绿色和忽明忽暗的橙色,在空中优雅地飞舞着,映着蓝黑色的天幕上的婉若珍珠一般的星星,看起来煞是美丽,煞是可人。我们就在老杏树下面追逐着萤火虫,只要它飞得不是很高,就很容易捉到。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快就会把它放掉;有的时候,也会用一个玻璃瓶子将它罩住放在床头,而后关上电灯默默地看着它的晶莹如玉的绿光,不一会儿就慢慢地闭上眼睛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是因为瓶子过于封闭而致使它窒息的缘故,还是它的能量燃烧完了的原因,抑或是它真的恼怒、发火而活活被气死的缘由了。不过,那总是一种罪过。我和伙伴们便将它埋在老杏树下面,然后掉几滴眼泪,再颂上几句“阿弥陀佛”以示祭奠。
深秋时节的大风吹起后,老杏树上的叶子就一片紧似一片地飘落下来,伴随着地上的尘土漫天乱飞,而天气也越发地阴凉,甚至有着一丝丝的微微的寒意;接着不久,就真的进入冬季了。
晚上,朗月普照,满地银光若水;寒风轻抚,老杏树的小枝条在瑟瑟地发抖——在这个时候,我们拿着手电筒去老杏树下捉麻雀。冬天的麻雀为了御寒,便钻进搭在树上的红薯穰里。老杏树上,每年总有那么一个大大的红薯穰垛,在像这样寒冷的夜晚,里面经常会藏着许多只麻雀。
我用手电筒照着,慢慢找。嘿!找到了一只,它居然还纹丝不动。哥哥缓缓地踮起脚,伸出小手去捉。就在刚触到它的羽毛时,扑棱一声飞走了。于是,还得接着慢慢找。麻雀的确狡黠,它们要么躲得高高的,让你无处下手;要么躲得深深的,这样既能够防风取暖,又可以在你触动红薯穰的时候立刻警觉起来,接着便轻巧地逃掉。没过多久,妈妈呼唤我们了,于是我和哥哥只得一无所获地回屋睡觉。就在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饱饱的梦。天亮时,我告诉哥哥和其他小伙伴: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捉了好多好多只麻雀……
当冬天悄悄离去,春天渐渐到来时,老杏树的光秃秃的枝头上,偷偷地冒出了许多红色的小苞。春风吹起,那些苞便轻轻地蒸出了一团粉红色的烟霞,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于是,蜜蜂急忙飞来“求爱”了,嗡嗡地叫着,忙个不休。
太阳一天天地明媚,终于诱惑出了嫩绿色的叶子。在这冷与暖的色调的恰到好处的对比当中,老杏树更显风致了。微风再吹起的时候,杏花开始一瓣一瓣地凋零,漫天的花雨,像仙子坠落一般令人哀伤;一两天之间,地上就铺了一层娟小、精致、可爱的花瓣,踏在上面,触觉上的轻柔带来的是丝丝惬意,而视觉上香消玉殒的美丽,激起的则是浓浓的感伤。
花落不久,叶子就肥大了;紧跟着,杏子也慢慢地鼓了起来。杏子的肚皮又胀大了一些,圆而扁的,藏在绿叶之中。我们站在树下仰着头数青色的杏子时,馋水便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因此,我找来一根长棍开始打杏子。一个,两个,三个……,将打落的青杏放在口中一咬,那十足的酸味让我上蹿下跳也无法得以缓解,还得撇着嘴找水喝。纵然如此,我们还是要抢着吃。把杏子从中间咬开是不可取的,因为杏核尚未变硬,容易咬破。若是咬破苦杏仁而和着酸杏肉嚼的话,那可真是酸苦难当的味儿啊。现在想起那种浓浓的酸酸的味,我的口水又流了出来。这种酸涩的青杏味道比熟透的杏子的酥软口感,留给了我更深的印象……
……
几年前,不知怎的,老杏树突然死了,惹得我大哭一场。家人也都很为之惋惜,可是没有人能说清楚它为什么会死,就像无法说清楚爷爷是什么时候种的它一样。
之后几年,我再也没有吃过杏子。
这篇文章是目前我所写的写景散文中最好的了!
总体上来说,“她”文笔清新、自然,感情细腻却又略带忧伤;写作手法及艺术风格上深受朱自清和郁达夫两位先生的影响。我的恩师田帅军先生也非常喜欢这篇散文,给予了很大程度上的肯定。
《老杏树》不仅是我对童年时代快乐的回忆,而且还承载着我对祖父和祖母的怀念。在那个生活贫穷的年代,儿童的天性没有被文化垃圾所禁锢,时常在与大自然亲密的接触中痛哭或欢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之间的感情相对今日来说非常纯粹,更不用说祖辈对孙辈深深的爱了:不论是泪流满面还是开怀大笑,回忆那些人、那些事于我来说都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感!这便是《老杏树》成篇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