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铉的故事
大约二十多年前,小铉在列车上遇到了雪老师,在雪老师去世后大约十天的样子。
列车上乘客寥寥,光线昏暗,没有人说话,没有服务员卖烧鸡啤酒,也不能听到列车车轮在轨道上行驶的声音—那种让人心安的有规律的声音—刚持刚持刚持。
当然也没有鸣笛,为了求证列车的方位,小铉全神关注等它鸣笛等了大概一个小时以上,直到他终于沮丧地放弃。一般在穿越我们这座小城的时候,即使在半夜,路过的列车也总是要鸣笛。尖厉的笛声常常撕裂小铉的梦,让他在黑夜里颤栗。
这辆列车似乎是悬浮在空气中行驶,不知去向何方,但它有种底气,不担心打扰到任何人,也不担心被任何人打扰。
雪老师很平静地坐在那,她穿着平常经常穿的白色亚麻连帽外套,脸色很自然红润,呼吸均匀。乌黑的齐耳短发整整齐齐,刘海儿一丝不乱,和他们的好伙伴—那副憨厚的黑框眼镜—安心作伴。
从雪老师的脸上小铉读不到任何那些和传说有关的内容,小铉有些慌乱和害怕,那些可怕的传说,是真是假?
那些画面曾经在小铉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细节清晰分明,极大地消耗了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精力。
期末考试结束后,雪老师代表学校去参加省教委组织的统一改卷,改卷比计划提前2天完成了,雪老师连忙改了车票,兴冲冲提前返回家中,想给新婚两年不到的丈夫一个惊喜,却撞见了别的女人和自己丈夫在自家其乐融融地生活。
雪老师把丈夫和女人统统赶走,坐新房里冥思苦想。最近的人生有些灰暗,她有三件事想不通。
第一件事,上学期末,她把批改好的初二(1)班学生日记本都放到教室里,准备期末返校发给大家,可是学生返校后发现,所有的日记本都不翼而飞。她很激动很气愤,世界上怎会有这样无聊的人?她在班上发表了激昂的演讲强烈谴责这个偷了本子也偷了大家宝贵回忆也偷了老师心血的宝贵小偷,但是适逢放假,也就没有机会继续往下追查这件事。
第二件事,她很爱她的丈夫,他们都是大学学生会学生会的干部,又一起入了党,进入教育事业单位工作,单位又很快分配新房支持他们结婚。他们俩感情一直很好,丈夫为什么会作出这么丢人的事,对得起他们的感情和组织和单位的信任吗,以后她在单位怎么抬得起头来?
雪老师反复思考这两个问题,不得其解,她的情绪像激昂的交响乐,反复鸣奏高潮段落,终于进入至high点。她走进厨房,拿了水果刀深深划了自己的腕脉,然后泡在自来水池里。嗯,这样舒服多了,雪老师坐在地上靠着自来水池子慢慢睡着了,再没醒过来。她的白色亚麻外套袖子卷得高高的,没有水渍也没有血渍。
雪老师去世的消息在单位里,以及学生中间迅速地传播着。人们惋惜无比,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授了无数传播真善美,谴责黑暗丑陋的文章,激发了学生对于生活和自然的热爱与和黑暗作斗争的勇气,而自己却没有尊重自己脆弱的生命,选择早早离开了这个纷扰与不完美的世界。
这个代课女教师在初二(1)班学生的集体记忆里犹如昙花一现。雪老师大约十天后,小铉独自去了雪老师的教师楼房,这座小楼靠着菜市场,楼前是学生田径和体操运动的场所。因为是暑假,四周除了知了的嘶鸣,再无别的声音。小铉不知道哪间房屋曾是雪老师的寓所。但他似乎感觉到楼房的某一个部分再向他呼唤。他不忍细看,转过身去,他知道,在某个窗口,灿烂的阳光下,雪老师正在微笑着忙着张罗饭菜,这顿饭菜是雪老师真心欢喜地为她自己而做。
小铉路过操场边的大树,忽然酷暑里一阵难得清风袭来,小铉似乎听见教室里传来雪老师慷慨激昂讲课的声音。雪老师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说:“同学们,这是一篇关于爱的文章。文中说“慈爱地摩挲着孩子的头”,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这样……”雪老师弯下腰,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小铉的头。同学们哈哈大笑,小铉也摸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呵呵起来。
所以雪老师终于能够放心的离开了。小铉看着坐在对面座位的雪老师。雪老师微微笑着,脸上有些疲惫,却开始泛出那种大病初愈的人脸上常有的淡淡光泽。
是的,我想通了。
雪老师没有张嘴,小铉却听到了雪老师说话的声音。小铉明白了,在这辆奇怪的列车上是不需要言语而用意识交流的。
我想通了,从你来我家门口开始的。谢谢你来看我,为我百思不得的两个问题找到了答案,也为我的人生找到了答案。
小铉的脸瞬间就红了,对不起,雪老师。
期末返校日前的那个休息,来学校蹓跶的初二2班的小铉路过了初二1班,看到了讲台上高高一叠日记本,他翻开看了同学的日记,老师的点评,对那一本本美丽的日记本爱不释手,于是他统统搬回了自己的家。
小铉,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老师代课时间不长,但是老师很喜欢你。你在拿本子的时候,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但当时你的内心只是一种欢喜的贪恋在作怪,你并没有想到会伤害到其他人,你毕竟是个小孩子。
而老师的丈夫,是个成年人,却依旧像个小孩子贪心,不顾后果。老师不能再责怪他,因为其实世上的每个人,并不似课本上写的那样非善即恶,多数时候人们在善恶间游走不定。老师很感谢他,曾经陪老师度过的快乐时光……
列车发出了低沉的鸣笛声,声音有些似海螺号角吹响的呜咽,余音袅绕盘旋不去。小铉知道分别的时候已来,他像雪老师挥挥手,雪老师微笑不语,似乎还沉浸在往日回忆当中。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间将小铉脱离了列车。
这个暑假的清晨,小铉揉揉睡眼从梦中醒来,一夜之间,他明白了许多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