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贾谊之对策(上)

2022-01-05  本文已影响0人  历史学者唐不闻

如果仅从贾谊对时势的分析和提出的对策来看,无疑其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等策论,无一不是传世名作。

又由于锋芒毕露、孤傲疏狂的性格,他不怕在策论中揭穿当世存在的问题,他不仅要说,还要直截了当说,要直陈其弊、直指其短。

比如针对物资匮乏,他说:汉之为汉,快四十年了,还有老百姓为吃不饱饭卖儿卖女,“民不足而可治者……未之尝闻”,民穷而能国安,我从来没听说过。

针对诸侯坐大,他反问:朝廷是身体,诸侯王国是四肢。现在腿已经跟腰那么粗了,指头已经跟大腿那么肿了,身体还吃得消吗?

针对匈奴威胁,他讽刺道:匈奴之众,不过如汉朝一个大县人数,以天下之众被一县威胁,我为主事者感到羞愧。

如此不一而足。

贾谊倒也不是只说问题,不出对策。他抛出问题,正是为了提供可行方案。

比如,他建议文帝鼓励百姓尽量放弃“末技”,而进行农业生产,认为这是立国之本。

这一条应是深得文帝之心的,二年正月,文帝曾亲自在“籍田”中带头耕作,为百姓示范作榜样。农业社会里,耕作和纺织是关乎民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帝王不仅要制定各种鼓励耕作和纺织的政策,有时还要亲自耕田、皇后亲自采桑,虽然只是一种仪式,形式大于内容,但它是一种“重农”的导向,为的是告诉百姓,千万不能忽略这两件根本大事。

“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贾谊《论积贮疏》

特别是在物质基础相对贫弱的时代,食物和衣服这些生活资料,基本就是最底层百姓劳动和手工获得,所以一个男子不耕种,一个女子不纺织,就会有人因此忍饥受寒。

同时,粮食储备还是国力的象征、应急的需要。

贾谊说:假如没有足够的储粮,国家不幸发生两三千里的旱情,该拿什么来救灾?突然边境有敌情传来,要调动数千百万的军队,该拿什么来周济。因此他认为:粮食是国家之命脉。

“不幸有方两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千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战则胜。”——贾谊《论积贮疏》


贾谊又建议:要尽快恢复等级礼仪制度,使各个阶层的人安于本分,恢复上下井然的秩序。

“礼制”是儒家思想核心。不过这个礼,并非现代人所理解的“有礼貌”,这是把概念狭隘化了。“礼制”是一整套社会运行的规则,建立在几个基本前提上。首先,必须承认人是不平等的,被划分成不同等级的;其次,每个人都安守自己等级的本分。在这样的基础上,礼制规定了每个等级的生活标准和行为规范。

比如一个人死去,对死的委婉表达就必须体现身份等级。帝、后等死去才能叫“崩”,诸侯王死去只能叫“薨”。

再比如按照《周礼》,天子之坟,可以高三仞,植松树;诸侯的坟只能是一半高,植柏树;卿大夫坟高八尺,植药草。

再比如,天子的舞蹈队可以用八八六十四人,称之为“八佾”。诸侯王则要相应减少。孔子曾看到鲁国的卿大夫在家中使用八佾舞,认为这种事是绝不可饶恕的。“八佾舞于亭,是可忍,孰不可忍。”——《论语》。

因此,“礼不下庶人”的意思,即是“礼制”它某种程度上所指内容为生活标准,到庶民这一阶层,忙于劳作,既无精力、也无财力去提相应标准,因此不必为他们另行设置规范。并不是现代人所理解的“庶人不需要讲礼貌”的意思。

司马迁对周人创作“礼制”的意义,解释得较为透彻直白,称是为了控制人的欲望,使其和自己身份所可以获得的财富所匹配。

“使欲不穷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也。”——《史记 礼书》

当一个人使用超过自己身份的标准时,说明他的欲望膨胀了,这种行为叫做“僭越”。儒家认为春秋战国时期,社会阶层中大多数人都开始僭越,这就是礼制崩塌了。这些人会因为欲望的膨胀以下犯上,破坏尊卑有序的关系。

所谓的“尊卑有序”,自然是一种不符合现代意识的观念。然而在古代囿于时代限制,却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共识,也是他们极力维护的平衡。

为此,贾谊甚至可以为牢狱中的周勃说话。

他对周勃受到的凌辱表示很不认可。他说:谚语云:投鼠忌器。即使是打老鼠,也要顾忌别损坏老鼠旁边的器物。假如把天子比作器物,王侯、三公,这些人就是天子身边的老鼠。如果犯有过失,可以废除他的爵位、官职,可以赐他自尽。但是如果把他捆绑着投入大牢,令小小的官吏也可以随便鞭笞、辱骂他们,就会让更底层的百姓觉得,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凌驾于王侯、三公之上。再甚,就会进一步怀疑,是不是天子的身份其实也没那么尊贵。因此,肉刑是不可以施加在贵族大夫身上的,只可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过失,选择自裁。这就是“刑不上大夫”之义。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贾谊《治安策》


贾谊又建议:不能一味靠和亲来怀柔匈奴,而应该恩威并施,甚至毛遂自荐,希望亲自来施行这一计划、解决这一大患。

对匈奴的外交方面,暂且按下不表,留待后说。


最显贾谊远见和策略的,是他针对诸侯王威胁,而提出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针。

文帝时,实力较强的诸侯王国,仍有齐、楚、吴、淮南等。汉朝廷和诸侯王的关系十分敏感且紧张。虽然文帝一上台就给诛吕之变定性,宣布自己是合法即位的。但诸侯王肚子里都明白,你的皇位来路并不太正。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那种方式,摇身一变成为天子。而事实上,大的诸侯王国,无论是疆域、地利、财富,均有一定资本堪与汉朝廷叫板。假如一直缺乏合适有效的制裁手段,则只能坐视诸侯王不断增长野心和实力,迟早必反,不过是“强者先反、弱者后反”的时间问题罢了。

贾谊提出这一对策,正是因为文帝朝,已经有先后两名诸侯王,死于谋反。

我们先回忆一下两名旧人,即诛吕之变中的关键人物,齐王刘襄之二弟三弟:朱虚侯刘章、东弁侯刘兴居。

这两人在政变之中,积极活跃,刘章力杀吕氏第一人相国吕产,刘兴居则主动为文帝入主而清宫。然而,这两人起初的起事动机,是拥齐王为帝。这一错误的政治路线成为了文帝心中抹不去的阴影,也成为了主宰他们命运的永远黑点。

文帝登基以后,很快如约兑现了对各个利益集团的承诺,周勃、灌婴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唯独刘章、刘兴居,起初只获得了食邑和金银赏赐。特别是刘章,以首杀吕产之功,竟然只增加食邑两千户,金千斤。这离当初功臣承诺他们的赵王、梁王之位,相差未免太大。

刘章和刘兴居二人的失落和抱怨,可想而知。

拖了足足有一年多之后,文帝才在二年三月,封二人为王。但文帝此招也极为阴狠,他绝口不提赵国、梁国两地,而是把齐国当中挖了两块出来,一块封刘章为城阳王,一块封刘兴居为济北王。即相对安抚了二人情绪,又把当初在京城中掀起动乱的关键人物赶离身边,同时削减了齐国疆域,一石三鸟。

齐王刘襄早在文帝元年就已死,刘章在封为城阳王后一年也死去,等于说,文帝即位后三年内,齐国三兄弟就已死了两位,且刘章只有二十四岁。这样正中文帝心意的巧合,难免让人有阴谋论的想法。但既无实据和旁证,就不做猜测了。

独活下来的三弟刘兴居,心中既满是怨恨,又惴惴不安。

文帝三年的五月,一个边境警报传到长安,匈奴右贤王违背汉匈两国的约定,率领一批人马,入侵黄河南岸的上郡,四处抢掠、残杀居民。文帝震怒,派其时已升任丞相的老将灌婴,率车骑八万五千人,前往反击。同时,文帝自己也带着人马,紧随其后。

七月,刘兴居听说天子亲自北上亲征,认为这是个百年难遇之良机,瞬间发兵谋反,准备西取荥阳要地。

刘兴居没有料到的是,汉与匈奴之战早早就结束了,文帝从容不迫调动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回头征讨叛乱。刘兴居之叛,本就是临时仓促之计,本身也并无作战经验,仅支撑了一个月便兵败自杀。

自此,除周勃之外,文帝的另一处心头大患被完美解决。


除了刘兴居,另一个叛乱的则是淮南王刘长。当初政变之后,拥立的三个计划分别是齐王、淮南王、文帝。齐王兄弟三人已死,淮南王也叛了,你说巧不巧。

刘长性格刚烈,力能扛鼎。其时,高祖刘邦的儿子,只剩下文帝和他二人。文帝以血缘之亲,某种程度上也颇想依赖他,成为自己在外的屏藩,因此处处都尽量宽容待他。而刘长则仗着文帝之宠,常常共同乘坐御辇,一起进入上林苑打猎,行为更加放肆跋扈。

跋扈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日,刘长特意去拜访审食其,审食其慌忙出来迎接,刘长拿出随身带的铁锤,当场将其砸死,令随从砍下他的首级。审食其的家人侍从楞在那里,见是文帝的宠弟行凶,均不敢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刘长从容地坐车疾驰而去。

刘长随后脱光上衣去向文帝请罪,他知道这件事只要文帝那里能过关即可,因此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

刘长道:“皇兄,审食其有三罪当死。臣的母亲昔日因事下狱,审食其有能力通融于吕后,却见死不救,此是一罪。赵王如意和戚姬母子无罪,吕后杀之,审食其又见死不救,此是二罪。吕后分封诸吕为王,危及刘氏宗庙,审食其身为宠臣而不劝谏,此是三罪。臣为母报仇,也为天下除贼,故明知有罪而行之,虽死无憾。”

这三条理由,实际分析起来,除了第一条为母报仇还算说得过去,后面两条基本没有任何说服力。赵王如意和戚姬之死,已过去至少十多年,哪有现在来报之理。何况都知道是出自吕后旨意,以当时吕后之雷霆威权以及对赵王母子的怨恨,谁敢劝谏?其罪怎么能归到审食其头上呢?刘长本身也是吕后带大的,情同亲生,你自己为什么不劝一劝呢?至于第三条,审食其虽然亲吕后,但在诛吕之变中,却投向功臣集团,他之不死,必经文帝和功臣们首肯,你公然将其杀死,等于是违背了文帝和功臣当初的决定,更不能成为必杀审食其之理由。

文帝这次仍然选择了宽恕他。刘长一看这样都没事,回到淮南国之后则变本加厉,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各种仪式制度都用上了天子的标准。按照我们前面说的,这在古代就是突破礼制,称之为“僭越”。

文帝此时心中已经非常不满。因为刘长的跋扈,开始影响到宫中大部分人的情绪,包括薄太后和太子。

“当是时,自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汉书 淮南衡山济北王传》

如果只是让大臣害怕,文帝还能忍,毕竟刘长的跋扈是因为自己的宠任,大臣们怕刘长,实质是怕自己。但如果连太后和太子都害怕,那就说明已经越线了,可能有危及政权的潜在隐患。

文帝思来想去,决定先让舅舅薄昭以家人的身份好好劝说刘长一番。如果刘长可以迷途知返,则既往不咎。

在这封信里,薄昭列数刘长肆意违法的事实,比如诸侯国的国相和二千石官员,按照法律应该由中央任命,但刘长将其驱逐,自行选拔任用等等。然后归纳了不孝、不贤、不谊、不顺、无礼、不仁、不智、不祥八大过错,告诉刘长,文帝已经对你非常优容宽待。

紧接着,薄昭又列举古今历史上,圣人圣主为了大义大局,杀死自己有罪的兄弟的典故,比如周公诛管叔、齐桓公诛公子纠、文帝诛刘兴居等等,以警示刘长不要一味仗着皇兄的宠爱,再放任自流。

最后,薄昭甚至帮刘长拟好了谢罪书,告诉他,你只要这样写,向文帝请罪就可以了:“臣幼年不幸,早失父母,自小孤苦。吕氏擅权之时,日日忧惧畏死,唯恐朝不保夕。及陛下登基即位,臣又恃恩骄纵,多行不轨。追念往日过错,臣诚惶诚恐,伏地待诛,不敢再起。”

这封信,前半部分言辞犀利,不留情面,直戳刘长痛处,后面又支招,明确告诉他应该怎么办,虽是出自薄昭之笔,却明白无误地传达的是文帝的旨意。

文帝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晰了,他想告诉刘长的是:你的行为无论是从道德还是法理上来说,都已经越界太多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像杀掉管叔、刘兴居那样杀掉你,但看在兄弟的情面,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台阶下。让薄昭而不是别人给你写信,就是希望在家人内部来消化此事。你只要按照给你拟定的请罪书写一封,主动认错,也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并从此收敛,今后我们兄弟就相安无事。否则别怪我依法治罪,绝不留情。

“大王昆弟欢欣于上,群臣皆得延寿于下;上下得宜,海内常安。愿孰计而疾行之。行之有疑,祸如发矢,不可追已。”——薄昭《与淮南王书》

最后几语,警告的口气已经非常严重。希望刘长“疾行之”,赶快照我说的认罪,只要有一点点迟疑,大祸就将像离弦之箭一样,降临到你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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