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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贫

2023-10-23  本文已影响0人  蓝色橙子333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故事非虚构。

(一)

室外阳光明媚,暖风习习,但宣吾心里却冷如寒冰,一阵阵寒意,旋缠着脊梁,直达头顶,转而又流淌到了脚尖,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土坯房外墙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了棕黄的墙芯,青砖墙脚上,覆着一层白绒绒的土硝。厅堂上,只有一件家俱,一张三条半脚的杉木饭桌,发霉那条木脚下,垫着两块砖头,桌面未上漆,早已被乱七八糟的汤痕水印和灰尘掩去了本色。厅堂角落,竖靠着三四只装满谷子的蛇皮袋。头顶上,没有楼板,房梁上面,铺了一层竹晒垫,阳光透过晒垫小孔,在厅堂投下一片斜斜的光柱。房门门框被白蚁蛀食得破破絮絮,只剩个架子。房间内,两张条凳上铺着七八块杉木板,板子上是一领破草席,枕头,是蛇皮袋裹着的一块砖,床上没有棉被,只有一件棕蓑衣,房间内也不见衣柜之类的家什。整栋房子内,只有那一根电线和两只40瓦灯泡能证明今夕何夕,不是唐宋元明清。

宣吾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给民政所打完电话,问了紧跟而出的赖家春一句:“这也叫家?这也能住人?”

黄凹村村主任赖家春尴尬地搓着双手:“这……这个家几十年前还是山里首富嘞。”

宣吾举目四顾,农历八月的东华山,满眼葱翠。散落在东华山山腰的黄凹村,或白墙黛瓦,或红顶飞檐,点缀在山垇、林下和摇曳的竹林前。

这栋居高临下俯视全村的老屋,四厢八间,两层,带厨房和外院,从院门延伸而下整整齐齐两米宽的红石条台阶,隐晦地透露出它曾经的辉煌。

赖家春向宣吾介绍:“高书记从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起当黄凹大队的支部书记,八十年代初去逝,他老婆康检秀,一九六二年入党,一九六三年起担任大队妇女主任,这栋房子就是他们一九七五年建的,当时可是东华山里最气派的房子嘞。可惜,他们的儿子五年前在105国道遭遇车祸身亡,儿媳外出打工杳无音信。康检秀这个老共产党员,可真没话说,几十年无条件地支持村里的工作,卖家俱也要按时上交公粮提留,几十年从来没有缺席过村里组织的党员活动,几十年从来没有向组织讲过一句困难、提过一次个人要求,这样的老党员,很难找了。”

一名头发斑白,年近古稀的老妇人,气喘吁吁爬过台阶跑进院子:“家春,宣书记来了?”

“你不在家里等着,野猫一样乱跑什么?”赖家春转身向宣吾介绍:“她就是康检秀。”

宣吾没有走过去握手,而是凝视着这张苍老憔悴布满沧桑的脸,心里发酸。

康检秀迟疑着走向宣吾,嗫嚅道:“宣书记……家里……实在不像样子……让你见笑了。”

民政所长抱着两条绿色军被进了院子,宣吾接过交给了康检秀:“大娘,这是政府送给你过冬的被子,你收好。”

“没想到,到老了老了,还是给政府拖后腿了。”康检秀接过军被时,脸上竟然飞起一抹红晕。

“孩子呢?孙女小莉呢?”宣吾细声细语问了一句。

“她,去广东了,说是去打工。”康检秀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溢出了眼眶:“她还这么小,还是个娃娃崽仔啊,都怪我没用,养不好她,缴不起她读书。”

“大娘啊,叫小莉回来吧,回来读书,你缴不起,政府来缴。山里娃,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哇。”

康检秀一边使劲点着头,一边抹着泪。

(二)

“宣书记,这是学校今年的贫困学生名单。”东坪中学刘校长隔着办公桌递过来一张打印名单:“廖镇长说要你定。”

宣吾接过名单,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抬头盯着刘校长:“就12个?”

“我是按你的吩咐,交不起费用的,全统计上来了。”

“我说的是不允许出现因贫失学,有没有因贫辍学的,开学没来报名的?你们不做‘普九’统计吗?”

“东坪镇是贫困山区,辍学生、流失生外出打工,年年有。初二(1)班的赖小莉,黄凹村的,就流失外出打工了,还是个尖子生,成绩很好,我们也没办法,劝不住。”刘校长叹了口气。

“以前的事,我管不了,从今年开始,不允许有了!你打个电话小学林校长,请他也过来,我们好好研究一下,想个办法。”

“宣书记,名单我一上班就送过来了,交给李委员了啊。”满头大汗的小学校长林之孝一进宣吾办公室就忙着解释。

“东西呢?”宣吾朝他伸开手掌。

林之孝一溜烟跑出办公室,很快又捏着一张A4纸跑了回来,镇党委宣传委员李玫跟在他身后。

林之孝将名单递给宣吾:“放在廖镇长办公桌上了。”

宣吾顺过来翻过去看了一遍,问:“42名,有流失生吗?”

“有。五年级2个,六年级3个,都在名单上。”林之孝答道。

宣吾是五月初到东坪镇任党委书记的,八月底临近开学时,特意交待中、小学校长“开学时,如果有孩子交不起学杂费,一律先欠着,镇财政兜底,东坪镇不允许出现因贫失学的孩子。”因为还没来得及召开班子会议统一思想、形成决议,实施过程中,果然就不那么顺畅。

“今天已经2号了,再不把孩子们拢到学校,鸭子撒出去了,找回来就难喽。”宣吾拍着手中两张名单,招呼大家落坐。

“中学12个,小学42个,全镇54名交不起学杂费,可能还不是全部。下午,我们要做完三件事:一是请各个年级再捋一遍,有没有流失生;二是请班主任们再核一遍,有没有遗漏;三是上户见面,今天一定要见到学生,拽到学校来。已经出去了的,要家长叫回来,至少要提供准确地址。多拖一天,就会多走几个。请大家抓紧时间。”宣吾转向李玫:“你负责与各村协调,村支书或村主任要陪老师去上户。”

中小学校长回去后,宣吾吩咐司机小廖:去黄凹村,告诉村主任赖家春在村部等着。

(三)

东坪镇属苏区老区,是国贫县贫困乡镇,镇政府院子陈旧,简陋。此刻,在三楼党委会议室内,烟雾缭绕,争执正酣。

“贫穷学生的学杂费由政府财政兜底,史无前例,不仅是全县,可能全市全省都是独一份。老领导,这事,还是要慎之又慎。”镇长廖章华,三十五六岁,是宣吾在县委工作时的老部下,率先对宣吾的提议委婉地表示了反对。

“镇财政本来就比较困难,干部的奖金都没着落,再作这样一个决议,干部可能会有意见吧。”常务副镇长袁国山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也不同意镇财政兜底,芙蓉镇这样的富裕镇都不敢表这个态。”副镇长肖冲是刚从县城芙蓉镇调过来的年轻干部,发言不无自矜之意。

李玫看着宣吾一直一声不吭,不停地吸烟,于心不忍,终于开口道:“保学控流,确保‘普九’率,纳入了对乡镇的目标管理考核,我们镇辍学生、流失生年年名列全县前茅,年年被扣分。今年又流出去8个学生,小学5个,初中3个。按书记的安排,这两天找回来6个,黄凹村的赖小莉已经到了广东长安镇,高坑村的罗娟到了浙江义乌,村干部和老师已经找到人了,正在回来的路上。现在的问题就是读书费用,这个学期免了,下个学期怎么办?交不起费,读不起书,就留不住人,迟早要流出去。”

李玫放在桌上的手机这时“呜呜”振动了起来,她听了两句后高兴地报告,高坑村支书刘晨晖和中学老师把暑假流出去打工的罗娟找了回来,已经到了学校。

宣吾咬着耳朵交待了李玫一句,李玫出会议室而去。

见会场再无人发言,有些冷场,宣吾便对坐在会议桌左边首席的副书记林得雨低声道:“得雨,你的意见呢?”接着又扬起头对着大家说了一句“三哥的意见很重要哇。”

会议室“轰”地爆出一阵笑声。副书记,排名第三,被乡、村干部私下里称为“三哥”。

“我个人意见,如果财力许可,这事不是不能做,它至少是件好事善事吧。”林得雨被宣吾点将,不得已,亮了个两可态度。

宣吾收敛起笑容,问了一句:“还有哪位要补充?”见全场都望着自己,没人出声,宣吾点了点头,道:“那我多讲两句,请大家耐心听完,我们再作定论。”

“第一个问题:贫穷学生的学杂费,政府该不该兜底?”

“大道理,我就不讲了。《义务教育法》,1986年就颁布实施了;《未成年人保护法》,1991年也颁布实施了。这两部法律里面,对政府在组织实施九年义务教育,保护未成年人基本权益,包扩受教育的权利方面,政府该做的工作,该履行的职责,都以法律条文的形式,作了具体而明确的规定。保障孩子们受九年义务教育的权利,政府可以动用法律的、经济的、行政的一切手段,理所当然包扩了补助他们承担不起的学杂费这一经济手段。我们,依法办事了吗?”

“前面十几年,国家处于爬坡过坎艰难时期,各级政府财政紧张,我们没有去管这档子事,并不说明这事就不该管,不能管。恰恰相反,把这事管起来,管好了,才是我们应尽的职责,该尽的本分。五月份的党代会上,我们承诺了要帮助全镇贫穷家庭实现‘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书读’的四有目标,言犹在耳,不作数了吗?匹夫约言,尚不失信,党委承诺,岂有放空炮之理?”

“第二个问题:补助贫穷学生的学杂费,政府能不能兜底?”

“这个问题就更简单了。就三条:其一,资金。大家手中都有中小学报上来的名册,小学42名,每人缴费是160元,需6720元;中学12名,每人缴费是260元,需3120元,合计是9840元。当然,后面可能还会增加,万把块钱左右吧。我刚来时,廖镇长告诉我,每天镇政府的大门一打开,客来人往,水电办公,油米烟茶,林林总总就要开支几千元,整个镇政府一年运转下来,要上百万。你们说,挤个万把块钱出来保学控流,会很难吗?其二,财经支出途径。我问过财政所林所长,教育文化支出,可以列专项,直接拨款到中小学就行,畅通无阻,钱越多越好。其三,操作办法。这个决定一出来,群众肯定是支持叫好,但也难免会有人想混水摸鱼,混到名单中去沾点好处。好事要办好,就得有章程。李玫要和两位校长商量,拿出一个鳞选办法来,要设黑白名单,哪些条件的学生可入,哪些条件的家庭不可入,把条件公之于众,让社会监督。”

说曹操曹操到,李玫带着刘晨晖和一个小姑娘进了会议室。

眉清目秀,身板瘦弱,一件陈旧的白底小蓝花上衣箍在身上,明显有些短小,十四岁的罗娟在一屋子干部的注视下,有些手脚无措,局促不安。

宣吾走了过去,细声安慰道:“小姑娘,不要紧张,给我们说说你家的情况。”

罗娟红着脸,低头绞着手,没有作声。

“家里还有什么人?”

“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小姑娘终于低声开口应道。

这样的家庭不应该如此贫穷,宣吾将疑虑的目光投到刘晨晖脸上,刘晨晖起身答道:“她奶奶七十岁了,她爸爸得了肾炎,现在已经尿毒症了,全家就靠她娘在义乌打工这点收入支撑着,暑假她去找她娘了,也在那儿打工。”

“你在义乌做什么工?”宣吾继续问小姑娘。

“在小五金厂。”

“工资多少?”

“学徒三个月,没工资,管吃管住。出师后,能独立上机,底薪两千。”

“那是男孩子干的活啊,吃得消吗?想不想回来读书?”宣吾话一出口,小姑娘的眼泪扑率率直往下掉,两手拽着衣服下摆,头越勾越低。

宣吾示意李玫带刘晨晖和小姑娘出会场。

临出门时,宣吾大声说了一句:“孩子,安安心心读你的书,天塌下来,还有政府。”

关上会议室门后,宣吾继续讲第三个问题:“作为一个最基层的镇政府,我们为什么要作这么一个决定?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问题,我是这样考虑的,既然是政府行为,就必须是组织决定。还有,大家看看名单,这54个交不起学杂费的学生,中学12个,有7个家里是因大病致贫;小学42个,有26个家庭是因大病致贫。‘改革开放三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老百姓,就是改革开放之初过了几年好日子,现在……”宣吾摇了摇头,“前几年,收农业税,收三提五统,你们都经历过,交不上的,家中不是遭了横祸,就是出了大病。这种情况,以后还会不断出现。”

“我不知道,刚才那小姑娘哭泣的时候,大家是什么心情?反正我……那孩子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上,就像一颗一颗石头,砸在我心上,心,很疼!”

“我就是希望,通过今天的决策,在东坪镇,形成制度,形成惯例,延续下去,不要人在政兴,人走政息。作出了决定,形成了制度,以后,我们在座各位都高升了,调走了,东坪也不再会有因贫失学的孩子。”

宣吾终于结束了讲话,他掏出口袋里的“芙蓉王”递给廖章华一根,廖章华起身接了烟,一边给宣吾点火,一边对着会议桌上的众人撂了一句“书记真是老谋深算啊,什么都想好了。”

一桌人哄堂大笑,正在埋头作会议记录的组织委员抬头又加上一句:“组织上是不会选错人滴!”

助学决议就这样顺利通过了。

(四)

九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洪水,打乱了东坪镇老百姓的生活,也打乱了宣吾的工作安排。

走在淤泥过膝的残桥断路上,宣吾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全镇无一伤亡”那股欣喜,而是塞满了“天地不仁”的无奈和“民生多艰”的苍凉。五月,在全镇党代会上,他曾经以新当选党委书记的身份庄严承诺:三年内,修通全镇通村水泥公路;三年内,改建完全镇中、小学校,不留一间危房;三年内,镇财政收入翻一翻;三年内,帮助全镇极端贫穷家庭实现“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书读”的“四有”目标。

一场大洪水,新修的四条通村公路全部被毁,还端了一所高坪村小,半年工作成果被一扫而光,也难怪宣吾沮丧。

走到黄凹村时,已到午饭时间,赖家春和镇纪委书记许建候在家门口。灾后重建,镇党政班子成员一人蹲一个村,许建包黄凹村。

见宣吾情绪不高,赖家春扯起了闲篇:“宣书记,我问过村里几位百岁长者,都说发这么大的山洪水,肯定是山里走蛟,东华山的蛟蟒要出海成龙了。”

“赖家春,这话你也敢信?”

“虎啸岭东面脚下,有条垅,叫‘盘蛟洞’,解放前有人在那儿见过箩大的蛟蟒在水里泥里游,竖起的蛇头,比人还高。五二年那场大水,也是淹山没岭,老人们都说,就是‘盘蛟洞’那条蛟蟒走水出海发的大水,山里人都知道这回事。”

“噢,牠老兄五二年出门忘了带行李,没走成。这次,发场更大的洪水,好上路?”

赖家春“咯咯咯”地笑着回了一句:“可能真是这样喔。”

“别废话了,吃完饭,去‘盘蛟洞’看看。”

“宣书记,你还真要去看看有没有蛟蟒啊?那儿可是几十年没人敢去了,路都没有了。”

“去年林改,山权到户,你们没到现场去勾图踩界?”

“宣书记,不瞒你,这‘盘蛟洞’有蛟蟒的事,解放前山里不止一人见过,我爹都亲口对我讲过。这事儿一传开,一垅山上千亩,土改分山时硬是没人敢要,最后作了大队林场,八十年代初植树造林时,组织劳力进去过,林子好得很,杉树有脸盆大。去年林改还真没进去,按老图填的林权证。”

“山里人,有刀就有路,路在刀下。”

“就我们俩去?”

“怎么,怕大蛇没走?会吃了你?不是还有许书记吗。”

“人,少了点,呵呵。”

盘蛟洞是一片高山平谷,谷底开阔平缓,足有上千亩大小。但是,赖家春口中“好得很”的林子却不见了。

三人在遍地的树蔸和枯枝败叶中往山窝底部穿行,“是村里组织砍伐的吗?”宣吾问赖家春。

“杉树是,林站办了证,招了标的。其它的,不是。”赖家春答完话又嘟了一句:“我说这些短命鬼,隔三差五卖硬木去边南家具市场,原来都是偷村里的树。”

“盗伐这么多阔叶林,村里一点都不知道?”宣吾皱着眉头环顾整个山谷。

“老鼠攒豆子,一次搬一颗,谁也没注意他们。”

“要不要向森林公安报案?”宣吾盯着赖家春问,他知道,山里很多“生意”,村支书村主任都是有“股份”的。

“报,一定要报。偷到村里头上了,这还了得。”赖家春看出了宣吾眼中的疑问,信誓旦旦地表态。

“盗伐之风不可长,非刹不可!案,由你去报,我会给森林公安局长打电话,督办。”

“今年冬造,我就组织劳力进洞造林,栽杉树还是栽松树?”赖家春向宣吾请示。

“这事不急,让我考虑一下再定。”

回程时,许建握着刀走在前头,宣吾居中,赖家春殿后。走着走着,宣吾突然停步,对赖家春说:“歇个脚,抽根烟。”

两人停下后,宣吾小声交待了一句:“还有件事,交办给你。”

“你们村流坪庵下面,有户单家独院的村民,叫罗善响的。”宣吾见许建走远了,开口道。

“我知道,罗善响出了车祸,断手断脚,花了十几万,命是保住了,人却疯了,老婆也跑了,这个家,毁了。”

“茶坑还有一户叫赖庚秀的,你本家。”

“熟识,儿子前年得癌症死了,儿媳在外打工,改嫁了。”

“这两家的房子啊,看着就让人揪心。你说那个罗善响家,大门上一道大裂缝,宽得能放进个拳头,从屋顶裂到了地基,大门都晃晃动了,房后墙还被雨水刷去半个屋角。”

“这筑的土墙屋啊,不怕竖裂,就怕横皱。不过他家那房子,是够呛。”

“赖庚秀家的房子更糟糕,已经斜了,拿几根杉木在外墙撑着,能撑多久?”

“也是怪啊,这次,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洪水,它偏偏就没倒。”

“现在不是在搞倒房户调查扫尾吗?重损房不能住人的,全部算倒房户,你把这两家,放到重损房户名单里去。黄凹村几条坑是重灾区,第一批倒房户60多户,这次调查,估计又不会少于20户,加两户,不显山不露水。”

“这个……书记,这样的房子全村还有上十户。”

“这一次,是倒房户灾后重建,用的是国家救灾专项资金,它不是农村危房改造。这两栋房子,不是因灾受损,严格讲,不符合这一次的补助政策,就加这两户吧,其它的,以后想办法。”

“上面能批吗?”

“所以要你去办哪。高坑村晨晖那里,也有一户是这样的情况,民政所那边,我交办了,只要你们做好资料,都会往上报。这三户人家,老的六七十岁,小的不满十岁,不要说建新房,连维修房子的能力都没有,真要是再遇上个大风大雨,半夜倒房,这一家老小不就捂在里面了吗?真要出了这种事,一句‘天灾人祸’对上对下是能交代,但你我良心上过得去吗?列入灾后重建,国家补助两万四,请亲戚乡党帮帮工,起码能建一层砖混房,他们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心里也踏实了。”

“书记,懂了,我会办好!”

“这事,踩点红线,我负全责,你知我知就行,不要张扬。”

(五)

日子一晃,到年底了。边南市赣江大道皇茶馆里,宣吾和宣盛同桌而饮,相聊甚欢。

“阿弟,你叫哥回来,准备拿个什么项目给我做啊?”

“哥,你先看看这份可研报告。”

宣盛是宣吾的堂哥,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发展,小有成就。上个月,宣吾随县政府招商团赴深圳招商三天,宣盛向堂弟表达了想在家乡发展的意愿,还特意吩咐堂弟帮他寻找合适的项目。

“不对啊,阿弟,东坪不是茶油之乡盛产茶油吗?你怎么摆弄起茶叶来了?”宣盛看完可研报告发问道。

“呵呵,管它是茶是油,哥,我就问你,有兴趣没有?”宣吾笑着给宣盛斟茶。

“高山茶1000亩,山下丘陵2000亩,外加一座配套的制茶厂。这么大的投资额,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明天上午,我带你去现场感受一下,让你好下决心。”

看完105国道边乐富、柏林村的2000亩丘陵后,宣吾带着宣盛上了东华山,进了盘蛟洞。

“我虽然没做过林、农业,也看得出来,场所是一等一的好场所。”宣盛看着一马平川的盘蛟洞赞叹。

“这里海拔1600多米,晴天光照充足,雨天云遮雾罩,昼夜温差大,出好茶呀。加上场地平整,远离村庄,少有污染,交通方便,最适合种茶。哥,你不要,我可就交给浙江安吉的朋友种白茶了。”

“种油茶不行吗?非要栽茶叶?”

“看看,你又来了。可研报告你认真看了没有?种油茶,保险,但效益有限,每年赚个十几二三十万;栽黄金茶,按现在的市场行情,两年回收成本。我认真匡算过,只要明前茶能卖三百一斤,可以保本。现在可是六千块钱一斤哪!当然,喝茶不是喝参汤,黄金芽价格也不可能永远这么坚挺,但,就是回落到六百一斤,你还是利润可观呐。”

“再说了,3000亩茶园,足够打造一个小风景区了,到时候,卖完茶叶卖风景。你要是种片木梓树,谁来看?看什么啊?哥,我还告诉你,东华山上,现在有超级电网,下一步,还会建风电场,虎啸岭上的那块草甸,迟早会成为江南驴友圣地。你这里建个高山茶场,加上盘蛟洞的传说,说不定还真能火起来。”

“阿弟,陪哥去安吉考察一下,怎么样?”

“这就对了,眼见为实嘛!”

过春节之前,宣吾带着镇长廖章华到了深圳。

宣盛的深圳隆盛公司和东坪镇政府正式签订合作协定,隆盛公司租赁东坪镇3000亩山场种植黄金茶。

在廖章华签字前,宣吾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作为镇政府一方,我只有一个要求,哥,你得带一带当地百姓。”

“我肯定要请当地百姓务工,保证不拖欠工资,你放心。”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准备组织当地的一批贫困户,跟着种几亩茶叶,就在你的茶场边上,由你的技术人员负责指导肥、水、虫各项管理,其实,就是让他们跟着你们茶场做。采茶时节,你们制茶厂收购他们的绿叶,价格随行就市就行。”

“阿弟,你这是干什么?做政绩吗?”

“做善事。哥,我那天带你去了康检秀老人家,你不也给了她几百块钱吗?说明你也愿帮他们。”

“哥放心,百姓这边我会组织好,不会给你增加什么麻烦。”

宣盛拍了拍堂弟的肩膀:“东坪老百姓有福气啊,摊上我家阿弟这么个父母官。这合同,我签。”

“还有一个小要求……”宣盛落笔之前,宣吾又冒出一句。

“阿弟,你今天是来砸哥哥场子的吗?”宣盛笑着问。

“绝对是帮哥,为你好。盘蛟洞大树被砍光了,还有一些小樟树何树,斩杂烧荒时,胸径三十公分以上的得留下,尤其是山窝底的那一小片红豆杉,都不能动,那棵红豆杉母树,我估计起码有三百年树龄了。哥啊,真要砍了它,至少得判刑五年以上。”

“那……到时候,林子算谁的?”宣盛问。

“肯定是政府的啊,也就是国有的。”宣吾答得干脆。

“那不占我茶场面积了么?东一棵,西一块,拢起来,面积就不少了。”

宣吾大笑,指着宣盛:“奸商,果真是无商不奸,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廖镇,你看着办吧。”

廖章华笑道:“补几亩给宣总吧,我们东坪,什么都缺,就是山多。好不容易完成了县里下的招商引资任务,还差这几亩山?补!”

黄金茶园

就在宣盛的茶场热火朝天地斩杂清场时,东坪镇政府三楼党委会议室内,又一次陷入了集体沉默。

宣吾召集这次会议,就是布置黄凹、乐富、柏林三个村,在隆盛公司茶场周边山地上,为贫困户们搭车栽上几亩茶叶,这是他引进这个项目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这一步,落不下脚,这几个月就白操心劳力了。

“一亩茶园,明前采8-12绿叶,按去年的行情,每斤450元;普春采15斤左右,夏叶15-18斤,每斤120-150元;秋叶采20斤以上,每斤60-80元,一年下来,每亩茶园可收入6000元左右,包括人工在内。”宣吾折着手指头算帐。

“三个村,七八十户贫穷家庭,每家种1-2亩茶叶,三年成园出茶,家里就有了产业支撑,日子就有了盼头。”

还是廖章华先开口:“家贫万事衰!这七八十户贫穷家庭,山场、劳力、资金,没有一样,这事,难办哪!”

会场沉默了。

“就因为难,才要大家一起想办法。村里书记主任也来了,你们也说说。”宣吾见大伙都不说话,打破了沉默。

乐富村支书林朝汉问道:“宣书记,是不是只有贫穷家庭才能种茶叶?”

“你想问什么?”

“我是想说,如果让那些专业户去搞,三下两下就把茶叶种上去了,他们有的是办法。”

“什么办法?”

林朝汉答道:“钱,他们能贷到;人,他们能请到;山,他们能换到,租到。”

“那好,第一个问题,有了办法,换山。”宣吾起身下桌,走到坐在桌后靠墙的三个村支书跟前,道:“把贫穷家庭的山,换到隆盛公司茶场周边去,不要多,一家换个一两亩就行,多了,平时管不过来,采茶时,也摘不赢,这项工作,由村组去想办法落实。”

“我现在来回答朝汉书记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只有贫穷家庭才能种茶叶,而是隆盛公司只能收贫穷家庭的绿叶,这是廖镇长和隆盛公司签合同时附加的条件。其它人的,暂时收不了。隆盛公司的制茶厂,是按三千亩茶园配套建的,它的生产能力是有限的。其它人要种茶叶,镇里不反对,不限制,但要事先找好制茶的地方,自己会炒茶最好。”

宣吾回到桌上主席坐定:“现在议议第二个问题,种一亩黄金茶,光苗子钱,就要一千五至两千,贫穷家庭能不能贷到款,借到钱?”

“现在的银行,你越有钱,他越追着你求着你贷款;你越没钱,越借不到钱。三个村,几十户贫穷家庭,要靠银行贷款解决种茶资金,基本不可能。”袁国山说的也是大实话。

“亲戚朋友借一借吧,镇村干部都帮着说说话,能筹多少是多少。我也想想办法,总能解决。”宣吾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赴安吉调茶苗的时候,宣吾跟宣盛耍了一回无赖,把一百多户贫穷家庭一百八十亩茶园的苗子一并购了回来。

宣盛气得哭笑不得:“三十万哪,打土豪打到你哥头上来了,你小子胳膊肘怎么尽往外弯啊?”

“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我让他们家家户户写了欠条,以后收绿叶时你抵扣,哪家收不回来,我拿工资抵给你。”

“我缺你那两包烟钱的工资啊,臭小子!”

(六)

缭步国际大酒店一楼咖啡厅里,高国邦奇怪地问宣吾:“宣生,你怎么每次来都点卡布奇诺?其实,这里的拿铁和南山也很不错。”

“泡沫浓密,口感细腻!”宣吾用勺子轻轻敲了敲杯子:“细腻,总比粗枝大叶要好!高先生,你认为呢?”

“把尾部放到你的东坪镇去,也是‘细腻’做法吗?”

“不完全是。高先生下次过去,我邀请你到东坪镇做客,你就知道原因了。我希望你愉快地接受邀请。”

高国邦笑着伸出右手,与宣吾紧紧一握。

高国邦是英籍港人,从小在英国接受教育,彬彬有礼,现在是到大陆投资的商人。去年底,宣吾到深圳签合同,堂哥宣盛介绍了自己的客户高国邦与宣吾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在宣吾的大力推动和帮助下,高国邦在县工业园办了一家制衣厂,年初确定投资,5月份就投产了,现在已经有1200人的规模。高国邦对宣吾诚挚的为人和高效的办事作风无比欣赏,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东坪圩镇上,废弃多年的原公社礼堂和粮管所又热闹了起来。高国邦在县工业园办的制衣厂,把“尾部”放到了这里,几百名中老年妇女聚集在这里打工。

半个月前,高国邦如约而至,宣吾陪着满脸疑惑的他走了五个地方:在路上,看了位于公路边的黄凹村康检秀、赖庚秀两家;到圩镇后,看了粮管所、供销社和大礼堂。

“好可怜哦!我给点钱她吧。”走出康检秀和赖庚秀家时,高国邦都是这句话。

“东坪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你能给多少?养他们一辈子吗?”宣吾知道高国邦实在,也就没绕弯:“请你来,就是怎么商量帮她们。”

看完粮管所、供销社和大礼堂后,宣吾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把制衣厂“尾部”放到东坪。

制衣厂尾部的工作有四项:一是质量检查,看看衣服有无漏针漏线要返工;二是安全检查,看看衣服上有无断针或异物;三是清理,剪去衣服上多余的布头线脑;四是整理,把衣服整平整顺打包。

“高生,现在你的尾部是两百多人,把这一块业务拿出来,这两百多人就可以再开一条生产线,产量能提升百分之二十。”

“这一块业务,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要人工。现在招工很难,但我这里有大量中老年妇女没事可干,她们没有你现在尾部这些年轻人那么眼明手快,但是她们做事稳重,细心。”

“工资怎么定?”高国邦还是有些疑惑。

“按你现在的工价计件。你厂里的姑娘们眼疾手快,每月能拿到两千三千,这些大妈们慢一些,每月能拿八百一千一千五,甚至五百六百,她们都愿意干,很乐意!”

“宣生,你说的帮她们,就是这样?”

“对啊。所有贫穷家庭能做工的,全部优先录用,这样,他们家里就有了稳定的现金收入渠道。我匡算过,工人我解决,你按厂里的工价计件付工资;厂房我解决,你出点租金。这么大的一个礼堂,我每年收你八千租金,其实就是房屋的维修费;运输我解决,你按里程结算。不增加你任何成本,我们保证按期交货,双赢。”

“运输你怎么解决?”

“东坪镇有做运输的,大箱中箱货车都有,边南市还有物流公司。货从东坪镇走,到你缭步总公司,比从县城走,近了一百公里路程,正好冲抵了从工业园拿货到东坪的运费。”

“宣生,你都想好了喔,叫我来,就是签个字吧。”

“还有事要你帮忙,开业后,你要派两个质检和熟手过来,我选几个年轻一点的跟班学习,全套做熟后,就行了。”

“这些是厂里的业务,主管会安排。你能招多少工人?”

“看业务量,你需要多少,我就招多少。”

“一言为定!”高国邦又伸出右手,与宣吾握在一起。

(七)

九月,宣吾被纪委立案调查了。

前年,洪水过后,高坑村的罗良庆家领了灾后重建补助款,却没有建新房,钱都用于做透析了,在拖了近二年时间之后,患尿毒症的罗良庆终于还是走了,留下了那三间摇摇欲坠的旧房和七旬老母及幼儿幼女。

七月夏收夏种时,高坪村前主任罗良桂回家割禾,这是他前年抗洪时被罢免村主任去广东打工后第一次回村,了解到罗良庆家得了倒房户补助这一情况后,罗良桂未动声色,八月底回到广东,他第一时间写了封举报信寄给了县纪委,状告宣吾挪用国家灾后重建专项资金。

县纪委书记万建亲自带领工作组进驻东坪镇调查。

宣吾找万建作了一次坦诚的谈话。

三楼党委会议室内,万建气得不停地以拳擂桌:“前年抗洪救灾,你是全省先进;去年抗冰保电,你还是全省先进,东坪镇的工作和成绩,不仅镇里的老百姓有口皆碑,全县上上下下也有目共睹。可你小子,怎么就犯个这么低级的错误呢?!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灾后重建资金,那是国家专项资金,必须专款专用,你怎么敢挪用?你犯浑哪!”

“万书记,你还没去那三户人家看过,去了,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铤而走险,行此下策。”宣吾抬头望着天花板,徐徐而道:“家徒四壁,门窗漏风,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全镇这样的人家不少,但是,这三户,老的已过花甲,小的不满十岁,挣个温饱都很艰难,十年之内,不可能有建新房的能力。”

“他们建不建得起新房,关你什么事?犯得着你去违纪吗?”

“十年之内,这三栋破房子必倒无疑!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真要是遇上个大风大雨,半夜倒房,这一家老小,不就都埋在里面了吗?”宣吾说完,万建无言以对。

“前年大水过后,我走遍了全镇每一个村庄,到了这三家,看着那三栋歪歪斜斜的破房子,这么大的风雨,它就是不倒,老子恨不得上去两脚把它给踹倒喽,倒了,重建就名正言顺了。”

“规定就是规定,纪律就是纪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呀,我怎么说你呢……唉!”万建无限惋惜的叹了口气。

“纪律我懂。这些,我都想过了。错了,我就认打认罚,决无怨言。但我有一个要求,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民政所和这两个村的干部,是奉我之命行事,请纪委从轻发落。”

“为了帮这些人,不惜违纪,不惜拼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你觉得,值吗?”

“万书记,我不后悔,真的。全东坪镇,有两百多户这样的贫穷家庭,刚来的时候,我都不敢去进他们的家,实在看不下去,看了心里堵得慌。现在,好点了,有的家里种了几亩茶叶,明年就能采茶了,制衣厂搞起来了,他们都有了事做,有一点现金收入,过年时,也敢来圩镇赶年集了,也能砍点肉,买点年货,甚至还能给孩子买身新衣服,像模像样过个年了。”

万建带着工作组回了县城,宣吾要被撤职调走的说法在东坪镇迅速传开。

下午一上班,万建急匆匆闯进县委书记王美雄办公室:“王书记,有个特殊情况需要向你汇报一下。”

“出什么事了?”王美雄脸色灰暗。

“上午快下班时,东坪镇一大伙群众到纪委上访,要保宣吾。”

“有这种事?有人组织的?”王美雄目光满含疑问。

“是有人组织,但不像是你怀疑的那种。领头的是几名离退休的老师,来的人是各村代表,带了一封请愿书来,东坪镇14个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领衔,各界代表上百人签名。”万建瞥见了王美雄疑问的目光,又道:“那几名离退休的老师,情绪非常激烈,言辞十分尖锐,很明显是主动出头,不是别人组织动员来的。”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说,如果宣吾被撤职,他们就领着全镇的老百姓,包十几辆班车,去市委,去省委,反映情况。”

王美雄感到背脊发凉。

组织部长彭马列满头大汗走了进来,忘了敲门。

“王书记,会出事,会出大事!”见到万建,彭马列又嚷了一句:“万书记也在啊,正好,一起听听。”

“你是说东坪的事?他们到组织部去了?”

“对啊。你知道了?中午就守在组织部门口,一上班就涌进来了,怎么能这样搞?连我都敢骂,无组织无纪律嘛。”

万建心里发笑:天天给别人讲马列,终于被一伙农村来的给教训了一顿。

“他们说什么了?”王美雄问道。

“他们说,我们一帮昏官,如果撤了宣吾的职,东坪镇的老百姓,就包班车去市委、省委。这不是威胁组织吗?”

“呵呵,我们都成了昏官,就他一个是清官?”王美雄笑了。

“撤了,就是;不撤,就不是。”见王美雄和彭马列齐齐盯着自己,万建又缀了一句:“他们就是这么认为。”

“你们的意见,怎么处理?”王美雄阴沉着脸终于发话了。

“我的意见,处理要慎重。真要是造成几百人去了市委、省委,我们难辞其咎,是要被追责的。”万建说完,点上手中的香烟,吞云吐雾起来。

彭马列看着王美雄,没有说话。

“纪检委先拿出个处理意见,上常委会定吧。”烟雾中,王美雄模糊的脸,忽隐忽现。

(八)

年底,对宣吾的处分决定终于下来了:套取国家灾后重建专项资金,用于非受灾户治病和建房。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东坪镇党委书记职务,等待另作安排。

到东坪镇宣布这一决定的,是县纪委监察室主任罗芸,宣吾的高中同桌。

散会后,两人坐在宣吾的办公室。

“万书记不想来宣布这个处分决定,我就主动请缨,代他来了。”

“是想来看老同学笑话呢,还是想来安慰老同学?”宣吾边点烟边笑问。

“去年,党委书记到纪委述职述廉时,万书记就知道我俩是同学,我不主动请缨,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我这次来,就想骂你一顿。”见到宣吾惊愕的目光,罗芸提高了嗓音:“看什么看,你宣吾不能骂吗?”

“我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去年述职述廉,你是全县33名党委书记中,唯一一个全优票,连一向严厉的万书记,都对你是褒赞有加。也正因为这,我们县纪委最初上报县委的处理意见,是给你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但是被退回来了;第二次,按领导的要求,才报了党内严重警告、免去东坪镇党委书记职务。县委常委会上,宣传部长和常务副县长据理力争,坚决不同意免你的职,争执到最后,只好票决,九名常委,宣传部长、常务副县长、纪委书记和武装部长四票反对,只有书记、副书记、组织部长三票赞成,县长和政法委书记两票弃权,多一票反对就过半,就把这提议给否决了。可惜了啦,老同学。赞成票和反对票都没过半,常委会只好休会,谈话统一思想,第二轮票决才有五票赞成,刚刚过半。这是近十年来,第一次出现非全票通过的处分决定。”

“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就行。”

“你呀,还是那么书生气。东坪镇四万百姓的口碑,抵得过王书记一句话吗?!”

“书生……”宣吾刚张口,就被罗芸打断了:“别跟我扯你那个‘书生意气不可无’,邓拓他不也被人整死了吗?你还没看懂图纸?你干嘛要那么傲娇?你入世一点就会死啊?”

宣吾盯着老同学愤怒的脸,咧开嘴笑了:“我没傲,也不娇。”

“中层领导中,到处在传你的段子,‘冰敬’‘碳敬’的段子是你讲的吧?”

“那是晚清官场的故事,你们纪检应该很熟悉嘛,还用听我讲?”

“你在讽刺谁,真当人家听不出吗?你不知道这话犯人家忌讳啊?还有,打麻将截胡的段子,也是你编的吧?”

8月初,县财政局长升了人大副主任,张一罗二高女三名乡镇党委书记都看中了这个位置,各显神通,竞争成了白热化。最后的结果却让全县干部大跌眼镜,三名风头正锐的乡镇党委书记全部落榜,名不见经传的科委周主任坐上了财政局长宝座。宣布任职的干部大会上,宣吾在手机上即兴编了个小段子发给了张一罗二高女三人:王张罗高一桌牌,王先生打张白板,张先生要吃,罗先生要碰,高女士急得直跺脚,另一桌的周先生推牌起身:胡了,卡档,无京七字十三幺!

散会出场时,主席台上的县长喊了声:宣吾,你等一下。走到跟前后,他拍了拍宣吾的肩膀道:好一个无京七字十三幺,还卡档!

“老同学,不说这些了,没意思。”

“你觉得没意思吗?在别人眼里,有意思得很呐!这批干部调整,本来就云诡波谲,走正常程序推出来的候选人全部吃瘪,财政、城建、审计、教育几个重要单位的局长,全部是杀出来的黑马,县委常委们都集体失声,噤口不言,你倒好,还去编排!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段子和县长这句话,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县,中层以上干部手机里,人手一份!”

“哇塞,这么跑火?”宣吾笑了起来。

“你这是打人家的脸哇,人家能不恨你?你知道人家怎么评价你?”罗芸盯着同桌的脸问。

“这个……还真不知道。”

“肖老师上个礼拜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下,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他托我带几句话给你。”

“我说今天怎么训我训得这么理直气壮,原来是奉旨而来啊,宣旨吧。”

“你少嘻皮笑脸!老师说,你一身傲骨,但不可傲气太盛。二十几岁做书记,少年得志,锋芒太露啦。还说,你会做事,能成事,上上下下都公认,但你太不会做人了。不久前,王去上海看儿子,在我们上海的老同学面前评价你‘不懂规矩’,这明摆着就是传话给你,什么意思,你自己去琢磨。”

宣吾收起了嘻笑,拍案而起:“规矩?什么规矩?他要收地皮税吗?一个乡镇,过年过节十几二十几万的开支,就是懂规矩?就是按规矩办事?他们就满意了?他们知不知道,山里的贫穷百姓,过年都吃不上肉,过冬都盖不上棉被!拿这点钱去帮帮这些人,不应该吗?建国60年了,一个甲子两茬人了,还让老百姓这么穷下去,门口还好意思挂着这两块红黑牌子?再这么荒唐下去,这两块牌子迟早会被老百姓扛回去劈了当柴火烧!”

“说你书生气吧,你还不承认,又上纲上线了。”

“谁上纲上线了?大实话,没人敢说而已。”

“那好,我也跟你说句实话。你宣吾这事,本来可轻可重,你要是个‘又跑又送’的主,这事可能就是个‘雨过地皮湿’不痛不痒的处理,可你偏偏是位‘不跑不送’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家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不收拾你收拾谁?杀了你这只‘喔喔’叫的鸡,全县的猴子才会老老实实守人家的‘规矩’。”

“老同学,你是有一身本事,但你先要保住阵地,才能做你想做的事。你现在,不就是被人家举在空中的大力神安泰吗?你再有本事,又能怎么着啊?”

看着一脸痛惜的同桌,宣吾反倒笑了,“也别那么悲观嘛。进入新世纪都八九年了,天,总要晴的,面包,也会有的。呵呵”

“行!你还能笑得出来,我也就放心了。新书记明日到岗,是你的老部下廖章华,到芙蓉镇当了一年镇长,杀了个回马枪。”

第二天凌晨,宣吾早早开车出了镇政府大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老街第一家店门口,年轻的店老板正蹲在门口的石阶上刷牙,见到宣吾,年轻人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宣书记,早啊!”

宣吾依稀记得这个小伙子姓赖,是去年回来的退伍军人,便朝他挥了挥手,喊了声:小赖,走了,再见!

小赖跑到车头,拦住了去路,认认真真问道:“宣书记,走了?几个意思?外头的传言是真的了?”

宣吾只好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被免职了,今天回去。再见了。”

“宣书记,请您等一下!”小伙子飞快地敲开了旁边一家店门,又拎出一盘爆竹飞快地跑到车后:“宣书记,你是个好官,我得送一送。”

那天早晨,东坪圩镇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响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宣吾上了东华山,还能听到。

穿过虎啸岭铁塔下时,宣吾的手机“叮咚”一响,他打开信息一看,没有署名,只有两句话: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

八年后,2017年10月29日上午,北京,人民大会堂,一个铿镪的声音从会场传出,响遍世界:“让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同全国一道进入全面小康社会,是我们党的庄严承诺。要动员全党全国全社会力量,坚持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确保到二0二0年我国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贫困县全部摘帽,解决区域性整体贫困,做到脱真贫、真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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