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白”了
不要再“说白”了
_____与朋友一起交流《说白》这篇小说
作者 / 雪 刚
这两天,有朋友和我交流《说白》这篇小说的读后感,他问我是不是在表达人对生存环境的无意识状态,他说他对这篇小说的理解并不停留在“说白”这个表面现象上,这么看来,这篇小说本身还具备了其不可忽视的延伸内涵。
应该说我这位朋友的欣赏水平很高,他的“不停留在小说的表面现象上”,恰好说明他已经欣赏到了小说的内在部分。
一滴水可以见汪洋,一颗尘埃也许就是一座山的影子,一个村庄和一个社会,一颗尘埃和一座山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说白》这篇小说以轻松的笔调向人们讲述了一种现象,看上去不乏诙谐和调侃的意味,结尾处更是以一种打趣的方式游离于小说的故事之外,给人一种随意之感,但正是这种随意,向人们呈现了一种无所不在的事实。
小说一开始,根爹的出场就是随意的,当堂客们要求根爹“说白”时,根爹是那么随意不加思索地就进入“说白”的氛围,那么自然,那么充满了共同的融入感,使人们一下子就认识到,在这个村庄,根爹“说白”已经是由来已久,有点像是信手拈来,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任何事物的存在,一定有其存在的土壤,这种因诸多因素所形成的环境,也一定有一个人们需要和接受的过程。
我在《说白》这篇小说的导语中说,所谓“说白”,其实就是人性意义上掩盖事实的谎言!这使我突然理解到了古时候诸子百家里,为什么要将“小说家”列入其中,应该有着深层次的历史成因。诸子百家中收录的都是哲学思考形而上的经部学说,而“小说家”不被收入“艺部”而被收入“子部”,也许可以说明古人一直是拿小说当哲学看待的。
哲学反映的是人的理想状态,说的是人应该是什么样子;而小说反映的是人的现实的状态,说的是人实际是什么样子。现实比理想更真实,更深入,也更复杂,从这个意义上看,某种程度上,小说比哲学更具哲学意义。
《说白》这篇小说,人物非常简单,以根爹为主线,围绕主线出现的那些堂客们、菊嫂子,以及根婆的女儿四妹子和几个乡邻,这些漫不经心的人物和事件不带主观色彩地推动着小说的发展,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小说中所有的表现都是生活的常态,然而,惟有在这种生活常态中,我们才能清晰地发现,隐藏的却是太多太多意想不到的后果。
可以很肯定地说,我们所处的生存环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的未来。但环境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每个人都将在自己选择和培养的环境中去自我完成:如果我们不是随波逐流的话;如果我们不懂得拒绝并一味需要的话;如果我们只是在盲目地适应并违心鼓励的话,更准确地说,环境中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内心承担的结果。
《说白》中的根爹,也许最开始只是为了取乐,也许仅仅只是为了表现自己,也许一切都是善意的,但人性中复杂化的理解和有可能被放大的人格差异会随着人品和观念的不断介入而充满了反复的不确定性,凡此种种的尺度把握和是非对错就在作用和反作用力的拉扯状态中一步步陷于难于控制和不可自拔。
存在的合理性有时候是一柄双刃剑,就像手掌和手背;就像当面是这样,背后是那样;就像你以为是这样,结果却是那样;就像毫无戒备地,根爹在一种自我模糊的状态中失去了生命。
那样一个同船过渡的乡邻,谁能想到他会那样冷静地不着痕迹地心怀鬼胎,他那样一边拉扯着渡船的绳索,一边跟根爹说着话,一边却是好像开玩笑一样地实际却制造了一场谋杀。没有深仇大恨,这个世界也完全不需要什么深仇大恨,生死和善恶全在一念之间。
愚昧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不懂得,而是因为太懂得反而会去选择放纵和宽容,并在一种自以为相安无事的格局中,玩弄别人同时也玩弄自己。
根爹在“说白”的时候,无疑地是在玩弄别人,他的张口就来的“说白”本领,拥有了比别人更加优越的错觉。优越感在庸俗情态下是一种自我允许的轻视别人的条件,多来自于病态的自我树立,这种无能的虚荣包裹,往往可以误认为是一种能力。这既是根爹身上劣根性习惯所形成的鲜明的把玩心态,也是根爹自取其祸、玩火自焚所隐藏的必然下场。
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都争着抢着去听根爹“说白”?而为什么愿意去听根爹“说白”的都是一些菊嫂子之类的堂客们?是精神空虚所带来的集体无意识?还是集体无意识所带来的心灵麻木?
在我看来,凡是愿意去听根爹“说白”的人,肯定都是允许根爹“说白”的人,而这些人,应该说,也是极有条件极有可能会成为“说白”的人。人是一种很容易被同化的动物,在古代的昆虫分类中,人也是昆虫中的一种,是什么虫就吃什么菜,是什么菜就招什么虫,一切都是自己招来的。
在这里,我想着重强调一下我《说白》这篇小说中的结尾部分,那个带着残余的“说白”情感将拍死的一只苍蝇说成是拍死了一头牛的那个孩子,幸运地被母亲痛骂了一顿之后,从此就不再说白了,这实际说明了教训的作用之外,大众觉醒需要接受痛心的经验。
“说白”的根爹死了,曾经无疑也是村庄里的堂客们的那个母亲,又用自己的觉醒扑灭了最后的死灰复燃,因此,一个村庄也好,哪怕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我是真的善良地希望,惟愿我们的社会,不再有“说白”的人。
说 白(小说)
根爹是说白大王,人若无事,便都邀根爹说白,于是,根爹的“白”就远近闻名。听者莫不捧腹经久。
堂客们有一日正碰上根爹外出回来:“根爹,说说白啰。咱娘们好久没开心笑过咧———”根爹不笑,急急忙忙给娘们递一句话:“还说白呢,我可没那份闲工,挖井塘只剩一脚背深的水了,我得赶紧去抓鱼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客们听到挖井塘的水快干了,有鱼可抓,就都忙着回家取渔具,径奔鱼塘。可等赶到挖井塘一看,一塘清水,几只蜻蜓忽起忽落。
堂客们大呼上当,说非找根爹算帐不可,恰又在回家的路上撞上了。于是,堂客们的嘴便成了春节时的鞭炮。
根爹毫不介意,等堂客们嚷叫完毕,只是很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声:“你们不是叫我说白么———”
根爹说白人人皆知,菊嫂子自然也不例外,但菊嫂子苦于听根爹说白的机会太少,因而听白之切更甚于别人。
这一天,根爹从田间回来,迎头碰上了菊嫂子的笑声:“哈哈,根爹,今天真算是有缘,说说白吧。我还从来没独个听您的白呢———”
“白白白,白你娘的鬼。”根爹突然给菊嫂子一顿臭骂,用手朝田中一指,“你家老二(老二是菊嫂子的丈夫)耙田伤了脚,站都站不起来,你却还在要白,还不快去———”根爹眼一瞪一怒。
菊嫂子“啊”地一声,脸都吓白了,往田间奔去。
根爹呢,双手捂着脸,笑得缓不过气来。
有根爹,就有根婆,根婆有一女,嫁在四、五公里开外,这女的邻居曾被根爹“白”过一回,总想伺机报复一下。
一天,根爹之女打邻居门前经过,邻居对她喊:“啊唷,四妹子哎,你还在这里鬼荡,你老娘快死哒,你老爹哭得快断气哒呢。”
根爹的女儿一听她的老娘快死了,头一炸,眼睛一暗,就跑了起来,呜呜呜呜一路哭得眼泪嗒吧嗒吧直掉。
这哭声正好被根婆的邻居听见了,就跑到根婆屋里,对根婆说:“您女儿一路哭哭啼啼跑着来,大概是两口子又吵架了,说不定您那女婿还在后面追呢!要不怎么跑得咯样快呢?”
根婆听说,马上迎了出来,接了女儿就说:“四妹子哎,都结婚好多年了,还吵个啥哟,忍点不就得了,这样哭哭啼啼的跑回来 ,让人家看着笑话,指我老婆子的背呢。你呀,怎么就不想想哩……”
女儿本是一路孝心而来,反被老娘数落了一顿,着实是哭笑不得。
这件事,根爹知道后,发誓再不说白了。然而,“学打的人挨打”,被打的人是不会忘记要去找打人的人复仇的,以致后来才有根爹的丧身之祸。
一天傍晚,根爹吃完舅公的寿诞面,匆匆赶回来,在路上碰了本村一个乡邻,这乡邻原是根爹说白场上的一个失败者。一路上两人谈笑有余。他俩回家,必须经过同一渡口,渡船两端系有绳索,要渡河只需拉扯绳索就行。冬天天黑得快,到渡口时,已是掌灯时分。根爹 眼睛不太好,乡邻边拉绳索边跟根爹说着话。过一会儿,乡邻说:“根爹,到岸了,您跳吧,您不跳我就跳啦。”根爹于是乎站在船头一跳,才知道船离岸还有十几米远,好在冬天水浅,不然根爹早在那一刻就没命了。可冬天的水冰凉刺骨,从渡口到家还有一段路,根爹年岁又大了,经北风一吹,一身透湿战战兢兢不知怎么回的家。从此,根爹卧床不起。过不多久,被乡邻们抬上了山。临终前,根爹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说……说白……白……白……白……”
根爹仙逝后,乡邻们得到了教训,不再说白,听说有个孩子看牛时在牛背上拍死了一只苍蝇,回家告诉母亲说:“妈妈,我今天拍死了一头牛。”被母亲痛骂了一顿。此后,这孩子就不敢再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