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焰火
真实是世界送给人类的礼物，而谎言则是人类送给自己的残忍，
每当人们在世界留下一段足迹，便在心中洒下一片谎言.........
01
当他被学校里的保安赶出来时，连着他的破背包和数不清的学术论稿一同扔出校园，教学楼里每一个窗口都有人在观望，他们的表情有的一脸惊讶，有的则布满讥笑，还有几个同情的目光在这漆黑的夜晚闪动，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离开了........
冬天的街头雪花飞舞，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他被学校赶了出来，无依无靠，唯一能陪伴他的只有一堆论稿和身上的几本书籍，而寒风却轻易的刺穿他身上那几件单薄的衣服，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路边的树覆盖霜雪，雾气在叶脉边缘蔓延游走。白茫茫的雾气仿若化为实质一般附着在苍白的枝干上，凝为了雾凇。在凛冬的呼啸的寒风中震颤着，冰雪在他耳边咆哮着。
他在街边的面包店的橱窗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在那团温暖的黄光中，他看到雪花在他头发糊成一团，像个一顶灰白帽子盖在他头顶，那蜡黄的脸庞上的骨点耸立，他已经好多天没吃饱饭了，寒风不仅冻结了他的躯体，连同他的思想一同冻僵。面包店里的香味不断涌进他的鼻腔，而他只能握紧口袋里的几个硬币还有一团糊掉的纸巾，孩子们和女人银铃般的笑声从里面传出，回荡在这片荒凉的街道上，微微震落了树枝上的几朵雪花。
他将寒冷的手掌放在那面精致的窗户上，暖气随着他的手掌传递到他的神经，暖洋洋的，他呼出一团白气，模糊了窗户里面的画面。
窗里面是一个世界，窗外也是一个世界，而两个世界相隔的只是一扇窗。
突然他感到身边有一阵暖风吹过，面包店的老板推开大门，骂骂咧咧地拿着扫帚冲出来，称他弄脏了窗户，他耸了耸肩膀上的雪花，拿着他的家当离开了这个看似温暖的地方，他贴着路边的店铺行走，背着那些稿子和书包在街头一步一步的挪动那对冻僵的双腿，小腿就像两个坚硬的石柱，路面上的积水冻结后积成一块块的薄冰，像一面明晃晃的小镜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累了，沿着硬邦邦的马路坐了下来，即便在那么寒冷的天气,街道上依旧有行人走动，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从他面前驶过，小小的冰渣溅到他的脖子和手臂上，而他却像一个死人一样瘫坐在路边，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了，这种感觉不断刺激他那麻木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大概还活着，只有活着才会感受到痛苦和寒冷，而死亡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用手扫了扫着自己的脑袋上的雪花和脖子上冰渣，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挽着她们的男伴从他面前经过时，纷纷向他投来厌恶的眼神，还有两个顽皮的孩子朝他扔小石头，然后大笑着逃走，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起，他的眼中无悲无喜，他搓了搓冰冷的手掌，将自己的头埋在手臂中，将身体靠着路灯上，好像睡着了，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似乎他是这悲凉世界唯一的主角。
他慢慢地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似乎每一年的冬天都像现在一样冷，在童年漫长的等待中，他忘记了自己的父亲，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只记得姑妈说等你长大他们就会来接你的了，而他每一天傍晚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眺望远方，目之所及荒无人烟，残阳似血，只有几只黑鸟从他头顶掠过，留下一段段悲凉的鸦鸣。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长大，也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那个台阶，他用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凹凸不平的路面，感觉这里昔日熙熙攘攘，充满了他的回忆
他曾经有个一个女友，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爱，他和她在大学相识相恋，可他最后去没有留住她，在一个比现在更寒冷的冬天，她为了更好的生活离他而去，留下身无分文的他在雪地里徘徊，她不断写信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他为她操心，之后的时间仿佛停止了，只剩下细细雪花回荡在他记忆的深处，和那个离去的背影。
很快他得知了她的住址，那是郊外的一栋旧公寓，当他穿越满天风雪去找她的时候，最终见到的是一具苍白的尸体，壁炉里面的火苗照映着她那早已冰冷的躯体，满屋子都是药品和一次性针头，手边还有一封握着还未写完的信.........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弃去爱了，似乎也忘记了信件里面的一切内容，他将她埋葬在了一棵冬杉树下，陪伴她的还有那些信件，树下有一小从野花，但愿凛冬过去之后，那些花会为她的灵魂盛放。。
如同承诺只不过是诗意的谎言，鲜花又怎会为死人盛开，那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他的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组成，那些细小的谎言就如同一条条细微的蛛丝，蛛丝悬垂成一根根的细线，最终组成一张巨大的罗网将他紧紧束缚住，最后消逝在他够不着的天际之上。
我们遗忘了什么？曾经有一个人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似乎自己第一次与他相见也是在这个地方，只不过那是一个夏天，在这片拥挤的马路上，他看见了一断腿的老人坐在路边的垃圾箱上拉小提琴，那悠扬的琴声仿佛出自上帝的手笔，透明清澈的琴弦在阳光中映射出迷人的光芒，浮尘像精灵般在空气中跃动，他还记得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那饱经风霜的老脸，当他专注演奏的时候，花白的胡子总会随着旋律一抖一抖，在这片充满喧闹和失意的土地上，这样美好的琴声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罕见，他遇见了属于自己的苏格拉底。
老人紧闭着双眼，沉浸在那美好的乐声中，路过的人们大多挂着冷漠的面孔离去，偶尔会有几个人驻足欣赏，之后扔下几枚硬币在他面前，硬币在老人面前翻滚着，在阳光下沾上细微的尘土后反射出奇异的光芒，最后滚落到人们看不到的阴影之中。老人身上那件破旧的皮衣几乎垂到地面上，上面布满灰尘和污垢，和一般的乞丐不一样，他的面前没有碗，只有一张发黄的旧纸片，上面写着短短的一句话“我们遗忘了什么！”
待到老人演奏完毕后，他对着街道上的行人深深鞠了一躬，他真担心老人会从垃圾桶上面摔下来，老人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窝深陷几乎看不到眼白，他走过去询问老人那首曲子的名字 ，老人抽了抽嘴角上说“那有什么名字，又不是什么经典名曲，那是我的妻子随口哼的一段曲子。”“那想必您一定很有才华吧。”他说，“唉！谈不上什么才华，只不过是一个老家伙的自我安慰吧，年轻人，你不是特意来和我这个老头扯皮的吧，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老人说。
他将这些年来发生自己身上的一切对着老人娓娓道来，整个过程老人无比安静，那对漆黑的眼珠子一直盯着他，从老人的眼神中他感受到了关怀和安心，听完他的讲述之后，老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索性坐到老人的身边，他目睹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不时会有行人用一种看怪胎的眼神看着他，他也不在乎，第一次有人和他共享着同一个座位，分享着同一份思绪。
“孩子，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老人看着他，眼眶里似乎有一点湿润，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想啊，一切应该从那里开始”老人不经不忙地讲述“从前有一个男孩，男孩很小就失去了母亲，醉酒失意的父亲只好把他卖给亲戚做继子，而亲戚对男孩很不好， 经常打骂他虐待他，而男孩为了生存只能忍受，可男孩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拉小提琴，那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渐渐的，小男孩长大了，遇见了一个和他同样喜欢音乐的女孩，他们相识相恋，后来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对于男人而言那个女人就如同天使，一个天使带来了另一个天使，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那一刻那男人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可一场大火毁了这一切，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冲天的火焰舔舐着夜幕，男人不仅没能救她们，还失去了一条腿，那天晚上的太阳落山后，带来了一个更加昏红的月亮......”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老者，老人脸上的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泪珠流经老人那如同树皮般的脸颊，最后消逝在那灰白的胡子之中。
“后来.....后来，我经常带着一束花去探望她们两个 ，我还会在墓前为她们演奏，有一次，当我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我看到一位老妇女站在她丈夫的墓前在笑，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小礼服，如果我的妻子没死大概也像她这样了吧，她扶着那块黑色的墓碑，笑的很开心，当时我很疑惑，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可过了一会，我懂了”老人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和她相识相恋，他们一起相爱，一起争吵，一起去逛街和看电影，他们度过了漫长的一生，陪伴彼此到生命的尽头，还有什么遗憾呢？很快，那块黑色的墓碑旁边又多了一块白色的大理石。”
“可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过去充满了谎言与欺骗！”他说
“谎言也好，真相也好，过去的一切只不过是我们说给自己听的故事，毕竟我们无法挣脱死亡。”老人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将小提琴背着身后，拿起他的拐杖准备离开。他目送着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路口，夕阳将他那瘦弱的背影拉得很长，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只剩下疑惑的他在阴暗的角落里徘徊。
之后，他隔三差五就会跑去听老人拉小提琴，有时他会用仅有的钱买一两瓶酒，和老人坐在一起饮酒聊天，待到围观者和过路人少了的时候，老人便闲下来，他们两个捧着一个破碗对酒当歌，好不快活，老人板着那张醉醺醺的脸说“你对现在的世界和生活有什么疑惑吗？”“咱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一个穷苦的学生和一个断腿的老头坐在一起讨论哲学和生活，咱连饭都吃不饱，还能奢求什么？”酒过三巡后他也敞开心胸和老人对话“瞧你年轻人的想法，活着的意义？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不要老是说自己的生活充满欺骗，一切真相和谎言都是为了活着的意义存在的。”“你都老了......当然无所谓了”听到他这句话，老头老脸一横“年轻人，我怎么说你都好像不懂，我和你说.......”他翻了翻白银，带着微微的醉意，往墙上舒服的一趟，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的脸上，留下一块块浅浅的光斑，舒服极了，老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唠叨，拿起小提琴轻轻一拉，一段悠扬的乐曲像流水般倾斜而出，那些轻盈的乐符荡漾在空气中，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宁静的时刻。
那之后呢？为什么一切又变了，他还记得自己和老人提的最后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有痛苦？”他说出口的那一刻，老人用一如既往的眼神看着他，像一面平静的池水，他就这样沉浸在老人的眼神中，感受那份睿智。
“因为人有罪恶！”
“可是我没有罪恶，我只有痛苦”
“你之所以感受到痛苦，是因为你心中还有爱，而爱催生欲望，欲望则孕育罪恶。”
“听不大懂，我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去爱了。”
“你得重新学着去爱，没有爱，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没有罪恶，呼吸只不过是摆动的钟表。”
第一次他对老人的话产生了巨大的好奇，而老人则笑着和他说“你不用着急去理解.......当时我也不懂........你会懂的，所以不用着急.....”
“那么爱呢？人为什会有爱？“此刻的他像是拿到糖果的孩子，迫切地像想要下一颗。
“我也不知道，爱这个字眼其实是不准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