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金庸先生的《书剑恩仇录》，作为他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便已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成就。这部小说里充满了性格迥异而各具特色的人物；虽然常常被诟病男主角陈家洛性格优柔寡断，是一个失败的艺术形象，我却以为金庸描写的陈家洛身上充满了英雄末路苦不堪言的悲剧色彩。记得乔治奥威尔写托尔斯泰不喜莎士比亚，认为莎士比亚的文学充满“坏的道德观”，然而奥威尔却评价“好的文学不意味着好的道德”。而我要讲的，是这部“好的文学”不完美的爱情故事。

家国不保，义士断头，爱侣天人两隔；这是一个悲剧故事。陈家洛爱上霍青桐却又爱上了香香公主，但却为完成家国大业不惜送出心爱的女人；他的作为为人所不齿。这部小说的剧情平铺直叙，而最百转千回催人泪下的故事，是香香公主的自刎。所有为了政治权利或是所谓大义所挣扎和受苦的铮铮铁骨，却全都没有这个女孩的爱令人恸容。被爱人献出的她，宁愿违背宗教教义也不愿背叛爱人。这个在金庸所有小说里最美丽最纯洁也最忠贞的角色，似乎过于完美，最终迎来了死亡的结局：“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为爱情而死，或许只能在小说里才能看到了。

香香公主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要自杀。阿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严禁，我要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这样说：“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全身冷得厉害，但听众人喃喃诵经，教长正在大声讲着乐园中的永恒和喜悦，讲着堕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没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爱情胜过了最大的恐惧。她低声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于是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的砖块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

这个故事，也许最初就是在写爱情；世界万物就如同爱情一般，终有穷竭，越是顶峰强烈，越是容易衰落。乾隆送陈家洛佩玉上的字上便展现了这一观点：“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也是金庸先生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人活一世，谁不想追求情深且久，往往最后却失去一切。乾隆的解释是：“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凡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则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情。”

那时看《东京爱情故事》，莉香和完治在夜色中表明心迹。

莉香说，“我要是晚上很寂寞，你会来陪我吗？”

丸子坚定地说“会！”

“要是我在喜马拉雅山上给你打电话，你会来接我吗？”

“会！”

“要是我想在家里开披头士的演唱会，怎么办？”

“我请他们来！”

“那约翰列侬怎么办？”

“我替他唱！”

“那我要你用法力变出来彩虹！”

“这个，我可能做不到……”

“那我就不答应你。”说着，莉香背过了身，使小性子。

“可是，我有魔法！”

两个人在月下深情相吻，她说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说你爱我。”

“我爱你，莉香。”

直到最终，莉香和完治各投陌路。男孩子年轻时候总说要把一切都给你，毫无犹豫斩钉截铁，其实他们根本一无所有；而女孩子并不想要那么多，只是想要他对你的那一点点好。陈奕迅唱“爱侣爱到一个地步便另觅安慰”；《大话西游》是第二遍看的时候才是最悲伤，因为“我猜到了这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一切喜剧都成了泪水；《泰坦尼克号》里的老年Rose说“我年轻时候是个美女”，就能触动许多人的心弦，追思那年轻时候惊心动魄却没有结局的爱情。人总有想把时间冻结住的病态向往，最完美的故事总是没有结局。也许这种悲剧，也是爱情具有迷人魅力的一种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