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那些夜间乘车遇到的笑脸
“香烟啤酒方便面,瓜子饮料矿泉水…”
两条长长的铁轨,蜿蜒伸向远方。火车轰隆隆驶过,满载天南地北的乘客。
5岁时,我就跟着父母远离故乡,去往异乡落地生根。那时候的火车真挤呀,我是被爸爸举起来从窗口塞进去的。开车前一分钟,他们才挤上车。如果那时候他们没有挤上车,我会被火车带到哪里?会不会被人贩子砍去双腿,寒冬在街头乞讨?每每想到这,忍不住眼泛泪花。
求学时,家和学校的旅途太短了,只有七个小时。如果再远点就好啦,远到父母不能通过电话来管束我。最好坐车要坐三天三夜那么远,一年只能回一次家。这样每次回家,父母就会像迎接国家元首一样殷切,好吃好喝地哄着。每每想到这就忍不住笑出声。
毕业后,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经常出差。天南地北走远了,反而想常回家,听听父母的唠叨。从绿皮车到动车,我的车票摞起来有人那么高。
列车只有一个终点,乘客各有目的地。中途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坐在你旁边的,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情侣,有时候是孩子。
有人,就会有故事。即使萍水相逢,也有感动的瞬间。
最不能忘怀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夜间。坐夜车的旅客最真实,笑的是真的开心,哭的是真的难过。
某次夜里上车,车厢里,一半人在打呼噜,一半人在打扑克。
我随身带着两本书。坐我对面的是一位大叔,用极具个人特色的口音问我可不可以看。我给了他一本。他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他高兴地和我讨论起来。他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周围没有睡着的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他。
我不停地点头,赞叹:“嗯…没错…是这样的…说得太对了!”
他到站了,恋恋不舍地把书还给我,意犹未尽地下了车。
旁边一个大哥忍不住问:“你们聊得那么开心,一看就很有学问的样子。不过可能我读书少,有很多没听懂。他都说了什么呀?”
我弯起唇角:“哦,我也不知道。其实他说的话,我也一句都没有听懂呢。”
还有一次误了时间,赶上了午夜的火车,累得昏昏沉沉。还差一个小时到站的时候,忍不住在车厢里走动。到处都是麻木疲惫的脸,仰面张口,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随意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旁边是一个面色藜黄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像穿了别人的衣服一样别扭。
他殷勤地整了整座位,和我搭话:“小姐到哪里下车?”我双臂抱胸,扯了扯嘴角,“小姐”是什么鬼称呼?
可能终于找到能听他说话的人了,我一坐下,他就说个不停“我要到终点站前一个站下,快天亮才到…”
我神色淡淡的,矜持地笑着,委婉地暗示并不想谈话。
他却似乎看不懂我的脸色,自顾自絮絮叨叨:“我是从百色上车的。昨天我从湛江坐车去百色,坐了一天的火车,半夜才到,在招待所住了五个小时,要120元,好贵呀…停了一天就回来了。我是去给我女儿开家长会的。”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班主任说这是最后一个家长会了,我女儿高三了。我们是百色那坡人,我和老婆都在广东打工…百色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革命老区百色,邓小平在那里打过仗。特别穷,不读书就要打工。所以我跟我老婆都希望女儿能读多点书…”
我不由自主地坐正身体,表现出我在认真倾听。他仍没有看我,粗糙的手一直贴在裤缝上,他那么认真地在向一个陌生人翻来覆去地介绍他引以为傲的女儿“班主任说这是最后一个家长会了,她准备高考了,我说让她不要太紧张,考得多少分就多少分…她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好,都是前五十名;现在高中了,我不要求她,反正她也十八岁了,自己会想事情了的…老师叫每个学生给家长写一封信,我看了她给我写的,里面是感谢父母的话,说我们工作太辛苦啦,要注意身体啦,还说如果学习不好会觉得对不起我们之类…”他的声音轻轻地抖起来。
我以为我要看到一位父亲的眼泪,可他只是眼睫毛颤动着,很单纯地兴奋且害羞着。我想他一定还沉浸在女儿给他写信的晕眩的幸福感中,否则他怎会忍不住和一个面色不虞的陌生人倾诉那么多?也许他看到我,又想起了那优秀又懂事的女儿,所以忍不住攀谈起来。
我看着他皱巴巴的衣服,斑白的发,不由想起我的父亲,记忆中我的父亲在我面前也是那么严肃沉默的样子,最多叮嘱几句学习尽力就好要注意身体。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是否也这样不懂得看别人的脸色,和陌生人滔滔不绝地谈到自己的女儿,并且以她为傲?
我突然心里一软,愿意成全一位父亲的心,不由得柔声与他搭起话来。我并不擅言谈,但我只需要引导着问他女儿的事情,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昏黄的车厢中,不时有铁道上的光掠过这位父亲的脸,那是一种幸福和满足…
下车的时候,我诚心诚意地和这位父亲道了再见,并祝他女儿金榜题名。
人生的旅途,乘客上上下下。只愿每一位乘客,归家途中的笑脸,都有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