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竹里无人见
前年春节,在给学兵上课间隙,看到一个战士课本里夹了一张《斗破苍穹》扉页,细看一下,宣传相当到位:言销量、言品味、言格调,感觉不读就成人生大憾事一样。我问他这书如何,回答是蛮有意思的,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示:挺激励人的。看那张扉页被珍视程度,可见玄幻文学近来的流行之广,军营亦非桃源。旁边一位战士估计是从我的笑里看出了我对此类书的印象,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建议视扉页为宝的战士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之类真正正能量的书,这次我真的笑了:看书便看书,何必非要像发射飞船一样考虑能量?趁着课间还有几分钟,加上向来好为人师,我告诉他们,经过时间长河淘洗之后留下的作品,才是真正的佳作,人的阅读时间本来有限,阅读选择不慎,就丢失了本该阅读佳作的时间和机会。另外一个战士突然认真发问:教员,读书有什么用?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加了一句:读与学习和工作无关的书有什么用?
上课的号声悦耳之极,因为帮我解了围。
再下课是午餐时间,那个战士没有追问,估计是当时就看到了我错愕的反应,觉得我无法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就我而言,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能让他明白我的理解,总不能像木心老先生在《素履之往》里所说,在被记者问到“艺术是为了什么”时,应该面无表情的回答:是为了使人不致提出这样的问题来。
有哲人说过:浮躁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咒诅。这句话初听刺耳,再思凛然,非关大义,实在是心有戚戚。凡事都想问有何益处的时代,非浮躁而何?成王败冠的深入人心,宫廷戏与帝王术剧情的一火再火,又扭曲了多少本该纯净正直的灵魂?
小儿三四岁时,满大街都飘满着《爱情买卖》。某次在公交车上,儿子问我:什么叫“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无奈给他解释:一个小朋友,觉得他爸爸又没钱又没有庄园,于是想换爸爸,就把爸爸赶出了家,他爸爸知道他想要什么,当然难过得掉泪。小儿按着歌词持续追问,回答的难度直追我论文答辩的难度,估计慕容晓晓听到了,眼泪会掉得更多。安静下来想想,一首口水歌,反复播放,尚能让小儿朗朗上口,我为什么不让他感受那些古人神思凝结的作品呢?于是从记忆里搜索曾让我惊艳的诗句。我用那些真挚而美好的句子,以让他和妈妈比谁记得快的形式开始了所谓的“美学教育”,令我诧异的是,儿子很喜欢,基本上能在听三四遍之后成诵,一周后再问,只需补充个别字。这些诗句,让孩子没有再问我《爱情买卖》、《两只蝴蝶》之类的难题。
带孩子去水长城玩儿,湖里荡舟时,儿子忽然很兴奋地说:船在长城上走呢!他看到了远处湖面长城倒影上面的小舟,而这刚好让他想起了我曾教过他的袁枚的诗句:江到兴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回家之后,孩子很开心地把划船所见写进了暑假作文中。年后春暖花开,单位的榆叶梅绽放成了一片花海,我折了一枝回家,插入一个瓷酒瓶里。妻子戏说:花和酒都有了,等会儿再去吹几声口琴,和儿子下一盘棋,然后吟一首打油诗,写几笔“肥猪体”书法,来一幅火柴人风格自画像,“琴棋书画诗酒花”就算齐了。儿子很开心地欣赏了一会儿花,突然安静不语,妻子心细,问他原因,才知道是花儿让他想起了一首关于的诗:故人辞我去,期我梅花时。昨夜偶相念,起看庭树枝。因为春节回河南老家时,和爷爷约定了再过春节还回去帮爷爷喂鸡,他觉得爷爷会想他,肯定也会像诗里的主人公盼着梅花开放一样盼着冬天来临。十来岁的孩子,居然也有了乡愁,于我也受了感染。之后,孩子的乡愁之思让妻子无语而且吃醋了。学了一首关于小狗的诗:谁家庭院自成春,窗有霉苔案有尘。偏是关心邻舍犬,隔墙犹吠折花人。于是想念老家那条喜欢跟着他乱跑的小狐狸狗;读到一首有梨花的诗: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于是想起了老家院子里新栽的两株杏树;因为读到了一首有菊花的诗: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于是想起了春节时老家的两盆水仙,马上打电话问爷爷水仙花还在开没有……
小学四年级时,我回家和父亲说起班里一个小朋友淘气,顺便加了一句:长得也很难看。父亲当即就认真的问我:比你还难看?幸好,五年级时老师教了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说读多了书,自然有不同的气质。在这句诗的鼓舞下,我确实也读了不少书,然而壮起胆子揽镜自照,总觉得庸陋依然,甚至那种让人感觉温暖的书卷气也没有,加上所知道的诸多文豪,除了海明威、拜仑、卡夫卡之外,罕有帅气威武的,可见读书变帅之说不靠谱。然而再想,读书让我没有热衷于去看各种神剧,没有津津乐道于所谓厚黑学、帝王术之类的书,也算不错,更何况肚子里有这些不多的存货,纵然不敢像晋代郝隆那样公然敞怀于大庭广众之下晒书,却也不至于让孩子去所谓的国学班,学小步走、学《弟子规》等,感觉也不错了。
后来,我趁课间时间,特意给战士们讲了一副对联,作为对读书何用的回答,就是苏州留园的长联: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中神仙。很多战士虽然表示对联里所说的书大多读不懂,但多少也认同了读书为“谋心”而非“谋生”的观点,此事告一段落,我多少也算释然。
读书到底何用?也许以姜白石的诗句“梅花竹里无人见”回答更合适一些,读书本来不是热闹的集体行为,如古人所说的“雪夜闭门读禁书”的描述,方是常态。至于能不能“一夜吹香过石桥”,收到实效,可“谋心”与“谋生”得兼,还要看无有能感受到那淡淡清香的人。当然,真正读书的人,又何曾在乎这些,在他们看来,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纵使是期待“梅花竹里无人见”,也是功利了。倘若问他们,他们会像登山者被问到为何冒着生命危险去攀登时那样淡淡然回答:因为山在那儿。他们不会想读书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