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国风遗韵|猫眼·钩沉
我是一只猫，一只垂死的老猫，一只眼含热泪的，垂死的老猫。
我为什么会眼含热泪？是因为我就将要老死了吗？是因为我对这个纷乱的世界，依然念念不舍吗？
也许吧，但！不单单是这样。我之所以满含热泪，更因为这个躺在地上的女人——我的主人。
是的，我的主人已经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五天了。
她，已经死了。嘴角的斑斑血迹，早已经干涸冻结。
只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谁在乎她的生死了，除了我这只不通人情世故的畜生，一只将死的老猫。
如果不是在这数九寒冬下冷宫里的话，我想，她的尸体可能早就腐败发臭了吧。
唉！真可悲，我已经不能为她再做任何事情了。当然，我似乎从来也没为她做过什么，只能静静守候着她，像一个沉默的看客一样，冷眼旁观着她短暂而波折的一生。
更为可悲的是，就是现在，就连我也要追随她而去了。喵……呜……
唉，就连叫一声都会觉得气喘吁吁，我还是靠在主人僵硬的身体上歇一会吧。
看着主人那张还算年轻的脸，平静又安详，如同睡着了一样。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吧，在某个刹那，我仿佛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笑容如此久远却又那么深刻，如同她当年第一次抱着我时，脸上绽放的那一抹浅笑，灿烂异常……
我已经太老了，老的记不清我的主人姓什么了。我只知道，当我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时候，当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到处乱窜了。
那些年，她还是青葱少女，被家族里的长辈称呼为“芙儿”，底下的丫鬟小厮们都喜欢叫她“芙小姐”。
那些年，主人的美貌早已震惊北国，一时间被国人称为“北疆第一美人”。
那时候，我们还在遥远寒冷的北方，还在那个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的国家里。
噢，差点忘了。我记起来了，我的名字叫做“北”。但这不是我最初的名字，最早在北方的时候，我被主人唤作“贝儿”。
北，是我们来到这个南方的国度之后，主人替我新取的名字。我想，她的意思应该是怀念故土和家乡吧。
唉！可能还是因为我太老了，老到已经记不清当年北方那个国度的名字了。但很奇怪的是，我居然还能记得主人第一个男人的名字，即使我只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见过他一面，即使我已经记不清他的面容了。
他，叫做羲。是当年那个北方国家的六皇子，也是守御一方疆土的镇南王。
很不幸，新婚第二天，羲就泪别主人，前往南方杀敌去了。只是，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主人在那段等待期盼里，整日愁眉不展，只到那天御医告诉主人她已经有喜的时候，她才展露出久违的笑容。
只可惜，这个短暂的欢喜，在她命运多舛的遭遇里，竟然成为此生最后的奢侈画面。
很快，战场上传来羲战败身死，以及自己家族被屠杀殆尽的消息。然而，比这个消息更可怕的是，那个地处北疆的边陲小国，已经被来敌彻底征服了。
国都被攻陷，皇城被占领，屠城接连三日，哀嚎彻夜不绝，烧杀淫掠，血流成河，尸体成山……
即使如此血腥不堪，难以回首，可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清晰记得其中的这样一天：那是，主人遇到她第二个男人的那天。
那是个就像今天一样寒冷刺骨，下着鹅毛大雪的清晨，仅存的那点点求生欲，支撑着主人漫无目的地奔跑逃命。令我感恩的是，就算是在这种绝境的情况下，她依然把我紧紧抱在温暖的怀里。
可是，她越奔跑，我越是能清晰听见身后的喊杀声震天的响。
终于，主人倒下了，倒在了一口井的旁边。也许是她累了，又或者是她彻底绝望了，她已经不再有求生的欲望了吗？也许吧。
她放下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慢慢爬到井沿之上，对着黑洞洞的井口，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痛哭流涕：“孩儿，娘对不起你！爹，娘，夫君，我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飘了过来，他用粗壮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主人的胳膊，将准备跳井赴死的主人，轻轻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个人，就是主人的第二个男人——桓。
桓，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征服者，是掠夺者，更是胜利者。
他，正是来自南方敌国的二皇子，一个英气逼人的白衣少年，一个南征北战的常胜将军。
“跟我走吧。”桓用坚毅阳刚的眼神，看着主人死灰般的眼睛。
“嗯。”主人呆了一会，还是点头应允了。
桓被主人的美丽所吸引，将主人深藏在府中，尽情享受这场征服战争中得来的最大的战利品。
主人不知为何，似乎重新燃起了生活下去的欲望，尽力服侍并满足着桓的一切要求。
只是，就在那个时候，她那曾经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在自己俊俏的脸上。也在那个时候，我的名字从“贝儿”变成了“北”。
“殿下，我有了。”当主人某一天告诉桓这个喜讯的时候，他在听到的那一刻，居然高兴的像个孩子，手舞足蹈。
只是桓的这种兴奋劲，很快就被另外一条坏消息击的粉碎。
这个坏消息就是：皇宫里传来线报，他的父皇准备册立太子，而拟定的人选并不是他，而是他那个突然杀出的十弟——炽。
十皇子炽，年方十八，其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智慧谋略更是高人一等，多年来一直陪在父皇身边长大成人，深得天子喜爱。而桓常年在外征战，虽说战功显赫，却始终有功高盖主之嫌。
面对如此强悍的对手，野心勃勃的桓恨的牙痒痒，可是就算他与属下幕僚计议谋划许久，也是一筹莫展。
最后，桓决定邀炽来王府赴宴。他希望在与炽的当面交锋中，寻找到对手的破绽。
殊不知，这个无奈的决定，也彻底改变了主人的命运。
这一晚皓月当空，主人正抱着我在后花园赏月。不料想，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居然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惨白的月光下，我分明看见正直勾勾盯着主人的那双眼睛里，闪耀着我从未曾见过的炽热光芒。如果非要说那眼神跟什么很接近的话，我想那可能就是我们猫儿在发春的时候吧。
是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醉酒小解却迷路的少年王子炽，真是人如其名，炽热的眼神，令人过目难忘。
当然，肯定也就在那一刻，桓终于找到了自己破局的钥匙。
“芙，我要正式娶你为正妻。”桓的话让从未有名分之想的主人惊讶不已。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贱妾从未有过如此非分之想。”主人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是这样的，夫君需要你帮一个忙。”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桓自称夫君，想必也是主人第一次听到吧。
后来他们的对话我没有听见，因为我被桓关在了门外。正当我打算跳窗进去的时候，就听到了主人哀婉的祈求声。
“不！殿下，贱妾已有身孕在身，怎么可以去做这种事情？！”
“嘘！小点声。听夫君的，做了他。”桓捂住主人的嘴巴，把她拥入怀中。
“不！求您了，殿下。”主人继续哀求着。
“芙，乖啊，听夫君的好不好？”
“殿下，贱妾做不到啊。”
“不！你可以！除了你将成为正妻之外，你想要怎么样的条件，我都答应。”
“可……可贱妾我只想要这个孩子啊。”
“孩子？孩子……孩子以后可以再生啊。”
“不！殿下，只要能留下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去做，包括您说的……。”
“为什么非要这个孩子？！本王的千秋大业，难道不比孩子重要吗？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本王？是不是？”桓终于发怒了，莫名其妙的随意一脚，居然踢向了我。
还好我身手不凡，一溜身躲过这一劫，不过也吓得我赶紧跳窗而出，逃之夭夭。
接下来的对话我没能听的真切，只能隔墙感受着桓的暴跳如雷和主人经久不息的哭泣声。
不知道他们之间后来是不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反正之后的日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再后来，因为地震水灾等等一系列不详异象的接连发生，册立太子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了下来。而桓也在秋后带兵出征西戎之前，正式册封主人为正室。
直到主人临盆在即，桓才凯旋归来。一回来，桓就把主人左右的侍女丫头全部替换了一遍，嘱咐主人老实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生产的那天。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做个畜生挺好的，就比如生孩子这件事情，猫儿狗儿的一生五六个，也是毫不费力，而人类只生一个，却如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般艰险。
是的，我可怜的主人就是这样。因为难产大出血，她昏死了过去。虽然经过御医的全力抢救，三天后她活了过来。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呢？”主人哆嗦着孱弱的身体，拼命呼喊着，却始终无人理睬。
只到桓来到床前告诉她：芙，你生了个儿子，孩子好好的，已经交给奶妈喂养了，放心吧。只要按他的要求做，就会有母子相见的那天。
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被要挟了。可是，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就范了。
就这样，主人只得接受桓的任务，有意无意间按照桓的计划安排，去接近去试探十皇子炽。
情窦初开而又涉世未深的炽，居然很顺利地被拉进了桓设计的圈套，走到了勾搭兄嫂这条为皇家乃至全民所不齿的歪路上去。
半年后，按照桓的计划，即有言官向天子参了十皇子一本，言之凿凿，无可辩驳，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天子震怒，一气之下，将十皇子炽贬出京城，遣往边境属国驻藩，美其名曰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可想不到的是，不到半年，炽竟然水土不服，一病不起，就此客死他乡了。
而我那可怜的主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顶着不守妇道的骂名，被褫夺正妻之位，困守冷宫，以泪洗面。
少了十皇子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之后，桓也主动假意交出兵权，令天子释然。私底下却是暗度陈仓，收买人心。
果不其然，第二年，桓即被正式立为太子。
我和我的主人，在这凄凄惨惨戚戚的冷宫，没有等来母子相会那天，却很快等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
人，有的时候真的是生死难料。就像这位老皇帝一样，正当壮年，意气风发，可是说没就没了。当然，也可能是源于为了求长生，吃了太多金丹红丸的缘故吧。
反正不管怎么说，桓，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一国之君。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可依然没有我和主人的什么事情。对我们来说的变化，可能就是我们的冷宫，从王府换到了皇宫罢了。
这短短几年里，主人正渐渐失去说话的能力，再也没有呼唤过我的名字。她目光呆滞，眼神涣散，枯瘦如柴。口中不时念念有词：“儿子，我的儿子……”
我想，可能她早就在某个什么时候疯掉了吧。
这偌大的冷宫虽然禁锢着主人，却无法限制我的自由。在我还身手矫健的时候，常常穿梭于各个大小宫殿，宫里的大事小事，也是略知一二的。
老天的安排，有时候真是令人叫绝，报应不爽。
也是奇了怪了，这坐拥三宫六院万千佳丽的桓皇帝，居然再也没能有一个儿子，女儿倒是生了好几十个。我还听那些该死的太监宫女不怕掉脑袋地胡乱谣传，说是早年间桓在战场上被红衣大炮击中过要害，从此失去生儿子的能力。
真是太扯了，别说人类不信，连我这只猫，打死也是不肯信的。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们的桓皇帝耕耘半生，身体已然被掏空，却依然是无法传宗接代，后继无人。这可急坏了朝廷的文武百官，有人说要从皇族里过继的，有人说要再选秀女的，都被桓皇帝一一驳回。
这时候，就有曾经的王府老人提起了主人，还有她生的那个儿子。桓皇帝这才如梦方醒，长叹一声，咳嗽半天才说到：“罢了，罢了，快去把朕的皇儿接回宫吧！”
而这，也等于给主人宣告了死刑。
就在已经五岁的小皇子横空出世的时候，主人却被赐死了。
是的，五天前，一杯毒酒带走了我的主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动作，她居然笑吟吟地将毒酒一饮而尽……
而我，已经老的快要死了，连动弹一下都十分吃力了，我感觉死神正拿着镰刀，时刻等待着收割我这卑微的灵魂。
这五天来，我始终满含热泪，我想要依偎在死去主人的身体上，静静等待着死亡那一刻的到来。
可为什么我听到了哀鸣的钟声响起？多的我已经数不清多少下了，该有几万下吧。经久不息，响彻皇城。
是幻觉吗？不！我想那是皇帝驾崩了。哦，不对，应该是我们的桓皇帝一命呜呼了。
主人，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那个救了你一命，却又亲手推你进地狱的男人，他死了！
可我为什么又听到了炮声隆隆？还听到了三声鞭响。哦，是了，我们的小皇帝该登基了。
噢，不，是我主人的儿子，要当新皇帝了。
主人，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他，那个你素未谋面却又朝思暮想的儿子，当皇帝了。
可为什么突然我什么也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了？
哦，我明白了，我就要死了。
主人，贝儿来了。不，是北来了，等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