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汤
母亲最后的日子,在县城医院住过一个多星期。我在县城安家多年,和单位请了长假,尽可能多地陪母亲些日子。
那天早上,我问母亲想吃什么,她告诉我想喝馄饨汤。让我喜出望外。即使这个时候,母亲也是小米饭和棒子粥。我推荐过几次胡辣汤和馄饨,但她始终没有表态。我明白她担心那东西贵,反复说不多花钱,她就是不信。母亲食道癌术后扩散,肿瘤已遍布全身,瘦的脱了相,给她按摩腰时,一把就能抓过来。吃什么也没有胃口。
第一天来时,医院给挂了瓶液体,后来便没了,甚至例行的查房也不来了。母亲眼光疑惑,但终究没问。
我和母亲之间话不多,但彼此一个眼神就知道想的是什么。母亲从来没说过死之类的话,她从十四岁上没了母亲,能过成现在的儿孙满堂,总是认为自己活得很值。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却坚强地配合治疗和吃药。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疼。
有次母亲一觉醒来,说满墙旮旯都是张开的嘴,我知道她出现了幻觉。这时她的身体,就像风一吹就灭的摇摇晃晃的煤油灯。这时住到医院来,唯一的好处是,能够随时注射止疼的杜冷丁。
母亲一直说体内有“湿气”,我便让母亲蹲下来扶住床边,给她按摩背和腰。半个小时下来,母亲说很舒服。我便把按摩当成了住院时的主要工作。母亲心疼我按得累,不断劝阻我,说行了,我就偷偷流泪。每次按摩过后,我是很累,可想到几十年和母亲聚少离多,很愧疚。当时我在一所乡村中学当校长,我不在,老师们照常上课,可我的亲生母亲,只有一位。我不想学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皋鱼。
我从住院楼下来,到医院门口取了自行车,赶向不远处的电影院。汽车站前面也有早餐摊,但却没有电影院那里的地道。那时虽到年底,小北风很凌厉,我却没有戴手套。并不是没有,这样省时间。我的手从没有被冻伤过,也许我遗传了母亲的好皮肤,但更是从小受到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小到棉手套,大到棉鞋和棉裤,从来就没有缺席过。每年腊月三十晚上,母亲就从柜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棉套鞋,拽住鞋后跟让我试试。若是不合脚,她就拆开一段,再一针一针重新缝。
大冷的天在外面吃饭,要馄饨的不多。我说要一碗,老板说稍等,马上开始煮。几分钟后,锅开了。我说要带走,他就在一只大碗里套上塑料袋,捏一些榨菜、虾米、香菜,把馄饨舀进去。最后把塑料袋系好,再套上一个大的,递给了我。
我把馄饨袋挂在自行车前把上,心事重重地往医院赶。没想到真是欲速则不达,在大门口正碰上了一个电车的后轮。我们都摔倒在地,对方的后车灯也碎了。车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染着黄发,我暗道糟了,遭遇了本来好找事的混混,怎么能轻易脱身?
这次,我又失败于以貌取人的老眼光。黄发青年得知我是为母亲送饭,赶忙催促我再去买一份,晚了就收摊了。我说要赔他灯钱,他挖苦我,一看你就是个当老师的,磨磨叽叽,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等我回头到了馄饨摊前,老板果然在收摊。看我又来了,开心大笑,是不是吃上瘾了?我脸发起烧来,嗫嚅道,给别人碰了车,洒了,老娘在医院住,想吃馄饨。老板说,幸亏我还没倒掉汤,稍等。不大一会儿,两塑料袋的馄饨汤便打好包了。我说我只要一份儿,他说,兄弟,估计你也没吃饭,另一份儿是送你的。
到医院病床时,母亲显然等急了,她是担心我。我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大碗,把一份儿全部倒了进去,说趁热,您吃了我再吃,母亲说,好。
看着母亲喝汤的样子,我又是一阵阵扎心,这哪里是在吃饭,分明是在和病魔顽强搏斗,换来一线生机。虽说人都是要死的,但母亲这种执着,让我看到了希望之光。我知道母亲经常去庙里上香,可并不想信鬼神,人死如灯灭,她是对这个世间有太多的留恋,不甘心。
早上读了周作人的一篇文章,他说翟显亭在收录《儿童故事》时,让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对读过的每一篇进行打分,表示她喜欢的程度,总数算是十分,凡是她所打分数在七分半以上的,才能选在这里边。
一位大作家,让一位小姑娘对自己的文章生死抉择,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发自内心的善良。这个世上,还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一时间,十岁的小姑娘,《皇帝的新装》中的男孩,不给多输液的医生,染黄发的青年,馄饨摊的老板,逐渐构成一副副画面在我眼前闪烁,让我又有了一种顿悟,随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