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王阳明(书摘)
作者简介
度阴山,中国人民大学史学硕士,畅销书《帝王师:刘伯温》作者。大学时便反复诵读王阳明的《传习录》,至今已可倒背,深信王阳明事功与“良知”和“知行合一”之间的因果关系,遂以近十年之功,厚积薄发,著成这部唯一从“知行合一”角度阐释王阳明人生的通俗全传
心学横空出世
如果老天爷在1508年高坐云端俯瞰人间,他会看到这一年发生在地球上的那些大事。在中国,大明帝国的实际领导人刘瑾创建了内厂,这是继明帝国三大特务组织(锦衣卫、东厂、西厂)之后的又一更加残暴、更加摧残人性的机构;在日本,幕府掀起的内讧飓风归于平静;在欧洲,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军队进攻威尼斯共和国失败;在中美洲,西班牙人把非洲的尼格罗人运到西印度群岛作为奴隶,美洲有“黑奴”自此开始。
还会看到未来的宗教精神导师马丁・路德正在威顿堡大学慷慨激昂地鼓吹他自己的宗教思想
广西柳州的农民起义被血腥镇压,看到山东曹州的农民正在掀起抗暴的烽火,还能看到已上任三年的皇帝朱厚照(明武宗)正在紫禁城里不眠不休地纵欲
在大明帝国贵州龙场(今修文县)驿站中,当事人是驿站站长王阳明,叫“龙场悟道”。多年以后,中国思想史把它定义为:心学的诞生。
那时的心学还未散发它最耀眼的光芒。 自心学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的不同凡响。七年后 ,他的忠实门徒已达千人。在他1529年离开人间时,他的门徒已以万计。
在他去世的五百多年中,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作精神导师的伟大人物不胜枚举,曾国藩、康有为、孙中山、毛泽东都是他忠实的拥趸。
1513年,日本人了庵桂梧把心学带回日本,300多年后,日本人在王阳明心学影响下发动了举世皆惊的“明治维新”,摇身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
所有的一切都无可置疑地表明,心学是一门能让一个人乃至一个国家迅速强大起来的神奇学说
1508年一个春天的夜晚,王阳明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像着了魔一样喊叫起来。他的两个仆从被惊醒时,他已开始自言自语:“是了!是了!圣人之道,从我们自己的心中求取,完全满足。从前枝枝节节地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误。实际上,‘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归于正。心以外没有‘物’。浅近而言,人能‘为善去恶’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后‘知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知孝;见兄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恻隐之心充足到极点,就是‘仁’了。在常人,不能够没有私意障碍,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胜私复理,到心的‘良知’没有障碍,能够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诚’了,把心这样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国’‘平天下
这就是心学史的开篇“龙场悟道”,归纳为八个字则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用王阳明的解释就是,人人心中都有良知,良知无所不能,能解决一切问题,不需要任何外来帮助。
有弟子问他:“尧舜那样伟大的圣人为什么不制作礼乐,非要等到周公呢?”他回答:“圣人的心是面明镜,物来则照,物不来也不去强求。尧舜没有制作礼乐,只是因为他们那个时代还不需要,没有这件事来找他们。周公制作礼乐,只是因为礼乐这件事刻不容缓,来找周公了。”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时势造英雄。
周敦颐,此人精通儒释道三家学问,是当时的大学问家,世人评价他的品行时说他“胸怀洒落如风光霁月”。周敦颐最为我们所熟知的就是那篇美轮美奂的《爱 莲说》。另外,他受到祖师爷陈抟道士的影响,以道家的语境写了一本书叫《太极图说》。书中提到了“无极”这一概念,它是万物的造物主,也是万物运行的标准。
在周敦颐的身后,我们会看到两个相貌相似,神情却迥然不同的人。一个脸上荡漾着和气的颜色,而另一位则神情严肃,活像僵尸。这两人是亲兄弟,和气的那位是哥哥叫程颢,严肃的那位是弟弟叫程颐。 多年以后,兄弟俩从老师周敦颐的《太极图说》的“无极”理论中抽出“理”和“道”的概念,自成一家,这就是理学的雏形。理学认为,在超现实、超社会之上存在一种标准,它是人们一切行为的规范。周敦颐说它叫“无极”,二程说它叫“天理”。而“天理”的敌人则是“人欲”(不合理、不正当的行为和欲望)。每个人的一生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去发现(格物穷理)和遵循这个“天理”,祛除“人欲”。归根结底,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
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天理”和“人欲”。饿了吃饭是“天理”,但非要吃鱼翅鲍鱼,这就是“人欲”;困了睡觉是“天理”,但非要有美女陪睡,这就是“人欲”;一个人如果饿了非不吃饭,困了非不睡觉,这也是“人欲”,虽然它不是不合理的欲望,但却是不合理的行为,因为你违反了人的生理规律。由此可知,天理其实就是满足我们生存下来最基本的需求,除此之外的都是人欲。
如何“存天理灭人欲”,程颢和程颐的方法不同。程颢认为,人性本是善的,天理就在我心中,所以只需要在自身上下功夫就可以了。而程颐虽然也认为人性是善的,但是却认为不能仅仅在心上用功,必须要去外界寻找天理,也就是说,必须要依靠外界的力量“格物致知”来让自己的人性达到至善的境界。
程颢认为,一切都是心的问题。而程颐则认为,必须要时刻约束自己,让外界的规则来规范自己的心
南宋时,朱熹继承了程颐的思想,而陆九渊则继承了程颢的思想。朱熹和陆九渊凭借天资将这两种思想发扬光大,这就是后来的程朱理学和陆九渊心学。
为什么要存天理去人欲呢?另一位理学大师张载给出了答案:为天地立心(为社会重建精神价值),为生民立命(为民众确立生命意义),为往圣继绝学(为前圣继承已绝之学统),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拓太平之基业)。 如此精彩雄壮的格言,在中国乃至世界史上只此一次。这四句话,就是理学家的名片。
孔子之后,儒家分为六派(李斯为代表的小康派,孟子为代表的大同派,董仲舒为代表的天人感应派,孟子、荀子和告子为代表的心性派,荀子为代表的考证派,司马迁为代表的记篡派),其中有两派在日后发扬光大,一派是天人感应派,在两汉时期威风八面;另一派则是心性派,多年以后,它改头换面而成为理学。
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告子则说,人性可善可恶。理学家则说,孟子说得对,荀子说得也有道理,而告子给我们提了个醒。所以,我们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心,一定要“存天理灭人欲”。
北宋统一中国后,第一任皇帝赵匡胤“抑武扬文”,儒学在告别人世接近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复兴时刻。
儒家知识分子有个极坚韧的行为就是,千方百计把他们侍奉的对象(皇帝)纳入到自己设计的圈套中来。他们要求皇帝必须具备基本的仁义道德:必须要这样,必须不能那样。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圣君贤相。问题就出在这里,儒家知识分子从来没有想过设计一种制度来限制皇权,而只是通过各种说教来让君圣相贤。一旦君不圣,相不贤,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干瞪眼。
理学一方面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使得凡是想通过读书改变人生的人必须接受,由此普及全国;另一方面,理学由此成了明帝国的唯一思想,成为国家意识形态。 在明朝各位皇帝的努力下,被打造成了国家意识形态。
理学在明代,已经严重制约了人们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 。在一个严密的体系里,你也找不到不同的答案。最有天赋的思想家就是最大胆的怀疑者
陆九渊心学在修养上特别重视静坐,主张直观性的感悟真理。朱熹则重视读经书,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的区别,就是在修养上,至于他们的终极目标都是一样的:得到天理,锻炼内心
按王阳明的见解,大家都认为圣人不好做,只是因为被圣人的光环吓唬住了,不敢去做,所以很多人都和圣人失之交臂。他下定决心,自己绝不可以和圣人失之交臂。
但是,做圣人的第一步该是什么呢? 为天地立心,太空了;为生民立命,太大了;为往圣继绝学,太远了。能摸得着看得见的只有“为万世开太平”。
为万世开太平可不是靠嘴皮子,而要靠出色的军事能力才能经略四方。
他组织的军事游戏,即使在成人看来也已超越了纯粹的玩闹。他制作了大小旗帜数面,自己则装扮成指挥官的样子居中调度。在他手中的旗帜不断变换时,他的“士兵”们左旋右转,右旋左转,很有排兵布阵的架势。
王天叙早就对王华讲过大道理:“人才不是管出来的。” 王华谨慎地反驳说:“但人才是教育出来的。” 王天叙就反击道:“最好的教育是引导,不是你这种强制管束,你应该顺着孩子的习性去教育。我这个孙子将来必有大成,不是你所能体悟到的。”
王阳明的确有多动症,但绝不是吹牛大王。为了实现“经略四方”的志向,他很是投入。除了频繁地组织军事模拟外,他苦练骑射,遍览兵法,在史籍中寻找出色的军事家传记反复阅读,然后把这些人打过的著名战役在现实中还原,不停地模拟。
1486年,十五岁的他单枪匹马私出居庸关,在居庸关外待了一个月,他深刻了解了蒙古人的生活习惯和军事训练方式,后来还在一场蒙古人组织的射箭比赛上拔得头筹,又在蒙古人组织的摔跤比赛中成绩不俗
因为王阳明太聪明,所以能积累起大量的知识,同时,极致的聪明也使他目空一切,把别人看得特别重的东西视为粪土,并且树立起高人一等的理想。又因为他与生俱来一种“英毅凌迈,超侠不羁”的性格,使他浑身散发着任侠情怀和要在战场上摧敌制胜的伟大心愿。
按王阳明的理解,这位道士的话其实就是:首先通过身体的安静(静坐)从而进入心灵安静(内心空空,什么都不想)的状态。只要心灵安静了,就能跳入逍遥境界,成为不死奇人。这就是养生的秘诀,它养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
新婚之夜的失踪告诉我们的信息是:王阳明对任何一件事只要痴迷起来,就会倾注十二分的精力,这种使人震惊的热情让他在每个领域都可以成为专家级人物。 戏剧性的新婚之夜失踪事件后,王阳明又做了一件高度戏剧化的事——格竹子。它是王阳明人生中最有趣味,同时也是王阳明本人最苦闷的一件事 。
他问娄谅:“为万世开太平是不是通往圣贤之路的捷径?” 娄谅大摇其头,险些把脑袋摇了下来,说:“不是,绝对不是。你说的为万世开太平是‘外王’,只有先‘内圣’了才能‘外王’。所以要成为圣人,必须锻造自己,然后才能去做圣人做的事。” 王阳明再问:“怎样才能成为内圣的人呢?” 娄谅一字一字地回答:“格物致知。” 这是朱熹理学的治学方法,也是成为圣人的方法:人在面对自己所不知的物时,要通过各种方式(实践或书本知识)来把它搞明白。搞明白一切事物的道理后,你就是圣人了。
大理学家娄谅。娄谅是吴与弼的高徒,喜欢佛道二家思想,深谙理学三昧,善于静坐,并把静坐当成是步入理学殿堂的敲门砖。
娄谅告诉他,人生要绝对严肃。王阳明回到浙江余姚后就把从前嘻嘻哈哈的习气一举荡涤干净,变成了不苟言笑的谦谦君子。娄谅又告诉他,要刻苦读朱熹经典。王阳明回到余姚后就苦读朱熹注解的“四书”。别人读“四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王阳明却真是向里狠钻,不但钻朱熹,还钻各种各样的理学大师们的著作。娄谅还告诉他,一草一木都有道理,必须要去格出来,王阳明于是就去格了竹子
学友不知从何下手,问道:“如何格?” 王阳明也不知方法,只好胡乱说:“盯着它看,道理自会闪现。” 两人就死盯着那棵竹子看,草草地吃饭,草草地睡觉。三天后,那位学友都快成了竹子,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却有了幻觉。他发现竹子自己飘了起来,绕着他转。他头昏脑涨,实在无法支撑,就对身边瞪着布满血丝双眼的王阳明说:“哎呀,我不行了,看来朱熹老头的‘格物’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学友的离开并没有使王阳明灰心失望,他依然坚持盯着竹子看,到第六天时,他不但出现了幻觉,还出现了幻听,他体力严重透支,最后扶着竹子倒了下去。几天后,他恢复过来,反省此事,他确信,朱熹的“格物致知”有问题。
王阳明冷静地分析说: 朱熹说,天下万物包括一草一木都有道理,而且要我们去格,格个竹子都这么费劲,天下万物那么多,我们格到死,连圣贤的影都看不到。况且,如果我们踩了狗屎运,突然把竹子的道理格出来了,可那是竹子的道理,如果这个道理不被我们认可该怎么办?是把它扔了,还是违心地承认这个道理?
从前对朱熹的狂热瞬间全无,转为了一种捉不到根由的绝望,就像是一个人掉到了云彩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在苦恼了一段时间后,他适时转向。王阳明就是有这样一种本事:此路不通,掉头再寻找另外的路,绝不会在一条路上走到黑! 能勇敢向前是勇气,能转身是智慧,智勇兼备 ,才可成大事。
他对自己说,经略四方,没有平台;钻研朱熹理学,没有诀窍,倒不如另辟蹊径,去道教和佛家中寻找成为圣贤的密码。
然而这一密码,他只找了一年,1493年会试败北后,他放弃道教和佛家,开始精研辞章之学。 和那些欲以诗歌文章获取名利的人不同,他是希望通过辞章为万民立心,立下千古之言。这种钻研是虔诚的,他在北京的家中读古代那些伟大文学家们的著作,他和北京城中那些文学家们建下深厚友谊,彼此切磋文学的真谛,日夜苦读,以至于累到吐血,搞得他父亲每天夜晚必须强迫他休息才算完。
在辞章之学上,王阳明取得了灿烂的成就,他被当时的文学界誉为天才。可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解散了龙泉诗社,重新拾起了久违的军事。 让他做出这一“吃回头草”举动的是一个叫许璋的居士 ,他喜欢穿白衣,喜欢站在茫茫一片绿的森林中,人们一眼就能发现他。据说,许璋曾经也是理学高手,拜过陈白沙为师,不过和王阳明一样,他也琢磨不透朱熹理学的真谛,所以抛弃理学,钻研军事和奇幻法术。他有两个让人钦佩的地方,一是占卜:他能掐会算,有在世刘伯温的美誉。他曾准确地预言了朱宸濠的造反,又准确地预言了明帝国十一任皇帝朱厚熜(明世宗)的继位(朱厚熜是以非太子身份登基的)。另一成就是在军事理论上,他用多年时间吃透了诸葛亮兵法和奇门遁甲中的兵法部分,后来他把这些兵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王阳明。
有一天他在不经意翻看理学经典时看到了朱熹给赵惇(宋光宗)的一封信。信中有句话如是说:“虔诚的坚持唯一志向,是读书之本;循序渐进,是读书的方法(‘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金枝》的作者弗雷泽说,当人类的思维之舟“从其停泊处被砍断缆绳而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时,他们会感到痛苦和困惑,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抹平这种痛苦,消除这种困惑,那就是,思维之船必须重新进入一种“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的体系中”。 王阳明的思维之船在1492年格竹子事件和1498年采用循序渐进读书法后,已经从停泊处漂了出去。他其实一直“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中,几乎是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但仍不能磨平那种成圣无望的痛苦,而“新的信仰体系和实践的体系”离他还有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