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然
事后,他常想,如果那天他不是偶然想起去江都大厦,也许一切都不会改变,所有的日子就像他家乡的河一样,永远流下去。
可是,就是那个偶然,一切、一切都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
他揣着两张回家的车票,脚步轻松,一想到女儿那闪闪的大眼睛,他的心里就无比熨帖起来。就像春天来了,终于甩掉那一身臃肿的棉衣一样,他觉得轻的好像要飞起来了。
他拐过江都大厦的一个小侧门,在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储物室,原来堆满了烂桌椅板凳,现在做了他老婆——小惠的休息室,他很感谢江都大厦保安部的经理,分给小惠这么一个歇脚的地方,小惠在这儿做清洁工,天天很辛苦的。
他想等过了年,他就不让小惠再来这儿干活了,这么漂亮的媳妇给人家扫厕所,他总觉得心里不落忍。这几年打工,他也攒了点钱,他准备回老家县城开个小吃店,夫妻档,省的女儿天天做留守儿童,电视上说了,留守儿童的问题很多。
他推开储物室的门,迎门的床上,一堆白花花的东西,这是什么?突然,一腔热血从脚底闪电般涌到头顶,他觉得他每根毛发都站起来了,他看见了保安部经理那肥硕的大脑袋,正是这颗油光可鉴的脑袋带着他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象肥猪拱食槽一样正在乱拱一气,只听见小惠的凄惨的叫声,完全埋没在那一堆肥肉下。
等到一切都停止时,他手里是小惠用来刮污点的裁纸刀,那一堆肥肉上盖着的都是血,似乎还在嚎叫、蠕动。
“快跑”!似乎是小惠在推他。
他下意识出了门,等到乱哄哄的人群把他挤来挤去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在火车站了。没有人注意到他茫然的眼神,褐色衣服上的深色污点——那是干了的血迹。
他的两张车票帮了他的忙,乱哄哄中,他混上了开往他家乡方向的火车。
她徘徊在楼顶,站在三十多层的高楼上,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那么渺小,水天开阔,风轻云淡。可是她却不能象风那样自由,好几次,她攀着楼顶的护栏,真想来个自由落体,可最终她没有那个勇气。
她掏出手机,再次检查有没有未接电话或者短信,她知道没有,可是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查看。有多长时间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整整五天了。
她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希望藉此摆脱这种感情,可一切都是徒劳。
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对她说的话,都是她自己对自己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可是,这些话只能用来劝别人,却劝不了自己。
她陷在这段感情里有多久了,整整一年零六个月,这些日子里,她几乎一事无成,天天所作的就是等待他的电话或者短信,她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嫔妃一样,绞尽脑汁等着“临幸”,对,就是这个词,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在这场感情里,她完全没有了自我,甚至没有了自尊,只为爱他,这是怎样一场卑微的恋爱啊!
她忍不住鄙视自己,她成了她最瞧不起的第三者,而且陷得如此之深,难以自拔。
他说回去处理他的婚姻,让她等待。
滴滴,短信的声音,她不禁抽搐,掏出手机,是他的短信。她的手指哆嗦着,是什么?他已经是自由身了?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点开了短信内容。
她一阵眩晕,内容空白?
她再仔细看时,原来只有一个符号:“。”
她一时间茫然,继而愤怒,浑身似乎都要燃烧起来,她感觉到了自己发烫的脸,继而苍凉的悲怆的感觉在心里渐渐弥漫开来。
他竟然连解释的话都懒得写。
他当她是什么?一块抹桌布?甩掉了,连理由都不用给。
她攀住了那护栏,只要轻轻一翻身,一切烦恼都解决了。突然,她感觉脚下哪儿不对,低头看时,是高跟鞋上的装饰勾住了护栏上的一个凸起。
她心里一动,翻回原地,也许这是上苍的意思?
秋雨霏霏,山上已经着实凉了,她坐在山顶三块石头围城的凹巢里,环抱着双肩,等待着雨停。
她来到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做支教老师有一年多了,虽然学生只有十几个。
在这一年的日子里,她逐渐喜欢上这儿了,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人来人往,没有车水马龙。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静过,每天的日子就像这儿的天空,蓝的透明。清晨听着鸡鸣起床,夜晚随着星星入眠。
人生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只是偶尔有时心里掠过一丝阴影,就如投在一泓池水里的云的倒影。
每隔段日子,她就爬到这个最近的山顶上,让自己的不愉快彻底释放一次。
她静静的等待着雨停,忽然近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猛地转回头去
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那双红红的眼睛里是惊慌、紧张。
她一惊,这个人不是这儿的人,这附近统共百十来人,她全认识。
胡子脸看到她也是一愣,两人对峙了几秒。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她先发问。
“你是谁?”
“我是这儿的老师”。
胡子脸一阵发呆,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眼睛在照片上和她的脸上来回巡视。他慢慢收起了照片,嗫嚅着,好像想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
雨渐渐停了,她准备下山。
“别走!”他站起身,似乎想拦住她,“求你了!”他的眼睛里有哀求,有悲伤,依稀还有绝望。
她慢慢坐回原位。
他搓着双手,“你喜欢这儿的孩子吗?”
“喜欢!”谈到她的学生,她不仅微笑了,“他们聪明、善良、朴实”。
“嗯……,有女生吗?”
她微微一愣,这个问题好奇怪,“有三个女生,都很可爱,尤其是一个小姑娘,名字起得很好,‘爱惠’,特别乖巧!”
“爱惠!”他好像叫起来,只是声音被刻意压抑在喉咙里。“她怎么样?这些日子生病了吗?长个了吗?”
她奇怪地望着他。注意到了他衣服上明显是被挂破的破洞,看的出,他曾经摸爬滚打过,脸上还有被什么刮蹭的长长的细细的伤口。
山下,一阵人声鼎沸,她不禁站起身来,扒着石头往下看,这儿角度很好,山脚下一览无余,山下是团团的绿色,依次向山上爬来,她大吃一惊,再仔细看时,原来是大批部队战士。
她猛然间回过头来,盯着他,部队在搜山,他?他?他是逃犯?!杀人犯?!
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脚步却下意识欲往山下奔去,慌不择路,雨后石滑,她只觉的自己整个身子往后倒去,山并不是太高,但是摔下去也必定粉身碎骨。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停在了空中,抬头看时,他抓住了她乱舞的一只手臂。
“爬上来!”他在努力保持自己的平衡,双脚勾住一块凸起的石头。
终于,她爬到了安全的地方,惊魂未定。
“谢谢你”,她哆嗦着嘴唇,却再也没有力气说第二句话。
此刻,他反倒平静下来,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她看,是她和爱惠的合影。她给每个孩子合影,算是初来此地,送给她的学生的小礼物。
“爱惠是我闺女,”他缓缓说道,“我不敢进门,偷偷从爱惠的书包里拿了这个照片”。他抬起头望着她,“谢谢你!”
“那你?”
他凄楚的目光,“我杀了人,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他,我……”,他摇摇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慢慢靠近湿滑的石头,忽然间他转回头,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闺女叫爱惠吗?她妈妈叫小惠啊!和城里人学的!可是小惠已经、已经自杀了……”
他狂笑起来,凄楚刺耳。突然他纵深一跃,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冬天,清晨,她在一边收听电视新闻一边做早点。
“爱惠”她喊道,“吃饭了,今天还要去学琴呢!”
“妈妈”爱惠一面穿着套头衫,一面询问,“今天下了课,我们能去公园玩吗?”
“当然”,她微笑望着这个小姑娘。
三年了,这个小女孩终于从巨大家庭变故中走出来,把她当做了生命中的至亲。
出得门来,天上飘起了雪花,她突然从心底冒出那句俗话: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