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快乐(八)|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第八章
沐小果请我在一家西餐厅吃了饭,我向她说,我以前交过两个笔友,其中一个就老跟我说西餐什么的,我也附庸风雅,说我也经常吃西餐,七分熟的牛排,喝着五十六度的牛栏山二锅头。她大笑,气氛融洽了许多。吃完饭,她说:
“去我家可好?”
想了想,我说:
“求之不得。”
她又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进了一个小区。她说:
“房子是租的,我和我妈一起住。”
坐电梯,上了十一楼,一梯四户,原来是个公寓式的住宅。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不大,大约三四十平米,一室一厅,一进门是厨房,往里走走是客厅,沙发的旁边放着一张小床。床的后面立着一道木质的屏风,应该是隔开的卧室。一个小巧的老太太从屏风后出来,眼睛痴痴的,黯然无光,向我这边看着,却似乎并不看我。我赶忙招呼:
“阿姨好!”
“噢,好。”
她回应了一声,又向沐小果:
“果儿,是你对象?”
“妈,别瞎说,是我朋友。”
“噢,你再不找,我估计看不到了,这眼睛。”
沐小果接了一杯水递给我,“坐,”她指了指三人沙发 ,又说:
“我妈眼睛不好,在工地上做了几年饭,后来我小姨托人把她介绍进了一家电子厂,检验那些小东西,把眼睛盯坏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就在工地上做饭呢。”
我坐了下来,沐小果坐在茶几对面的一个皮墩上,老太太坐在一旁的小床上,伸手在茶几上摸索着。我说:“阿姨,你要什么,我拿给你。”
沐小果把茶几上的一盒烟推了过去,说:“妈,少抽点吧。”
老太太摸出烟,抽出一支递向我:“来,小伙子,抽烟。”
我摆摆手:“阿姨,我不抽烟。”
“噢,不抽烟好,这是赖毛病。”
老太太自己把烟叼在嘴上,又在身上摸索着。我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打火机,赶忙拿起,站起来给她点着火。老太太抽了一口,问:
“小伙子,你在哪上班?”
“我不是广东的。”
“那你是哪的?”
“我是内蒙的。”
“内蒙,内蒙,”老太太喃喃自语,“内蒙好啊。”
“阿姨,你去过内蒙吗?”
沐小果接话:
“我妈的出生地就在内蒙。”
我哦了一声,想起她以前好像给我说过。老太太站了起来:“你们吃饭没,我去做饭。”
我说:“吃过了,阿姨,你坐吧。”
老太太又坐了下来,反倒显得有些拘束,仿佛我是主人,她是客人似的。沐小果起身到门口的厨房,削了几颗苹果,切成块,扔进榨汁机里,按下开关,苹果块儿便在透明的榨汁筒里旋转起来,沙沙地响。我觉得有些沉闷,没话找话:
“阿姨,你老家是内蒙哪的?”
“哪的?”
老太太仿佛没听明白我的话。沐小果榨好果汁,一手端着一杯过来,一杯递给我,一杯递给她妈,说:
“内蒙古巴彦淖尔的,你是在呼和浩特上的学吧,你现在又在鄂尔多斯?你们那里,好拗口的名字。不瞒你说,如果不是看到我妈也是内蒙人的份上,当时我是绝不会回你的信的。”
我高兴地说:
“阿姨,那太巧的,我老家也是巴彦淖尔的。”
老太太哦了一声,点点头,把烟头从嘴上拿开,往茶几方向比划着,沐小果接过烟头,从茶几下层拿出个烟灰缸来,把烟头掐灭在里面。又把烟灰缸端起来,冲向她妈,她妈便把磕在手里的烟灰倒进了烟灰缸里,拍拍手,说:
“我是八三年离开内蒙的,我是沾了果儿她姨的光,要不我死也死在那里了。”
又说:
“死在那里倒好。是她小姨硬让我走,我并不想走。”
“妈,说什么死呀活的?”
沐小果嗔怪道。她大概嫌她妈说的费劲,就替她说:
“八零年,深圳搞开发,我小姨就从内蒙跑到深圳打工了。后来嫁给了我小姨夫。我小姨夫是个体户,脑子活,对我小姨也好,就把我姥姥一家人全接到深圳了。给你的那张照片,就是在深圳照的。后来我上学来广州,毕业后就在这里工作了,我小姨夫就托人给我爸我妈在广州找了个活儿……”
我怔怔地望着沐小果,脑子里想着父亲讲给我的那些故事,某些细节让我想到了什么。沐小果发现我不对,便停止了说话,问我:
“干嘛这么看我?”
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一手揉着腰,说:
“你们说吧,我这腰难受,躺会儿。”
就回屏风后面了。我站起来,抓住沐小果的手:
“小果,你跟我来。”
“干嘛?”
沐小果用力往出抽着手。我把她拉起,她虽然挣扎,但怕屏风后的她妈听到,还是随着我出了门,冲屋里喊道:
“妈,我们一会儿回来。”
她关好门,甩开我,生气了:
“你干嘛呀?”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双手扶着沐小果的肩膀,问:“你告诉我,你妈是不是姓郭?”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她疑惑地望着我。
“她是不是叫郭睛。”我又问。
“是啊。”她更疑惑了。
“她是不是1949年10月1日的生日?”
“啊,”沐小果吃惊地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找了一辈子的郭阿姨,没想到被他儿子无心插柳地找到了。我把沐小果抱住,她虽然抗拒,但发现我的异常,便没太挣扎,只是问:
“你到底怎么了,怪怪的?”
我放开她的时候,眼泪已经下来了,我郑重地说:
“小果,你妈就是我给你说起过的那个阿姨,我爸找了她一辈子。”
“啊,怎么可能?”
“我们下楼,到你的车里说。”
在楼下沐小果的车里,我把父亲和郭睛阿姨的故事详细地讲给沐小果听,她早已泣不成声了,听完半天才喃喃地说:
“叔叔太可怜了。”
我说:
“对他来说,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必须要那样过一辈子。”
望着沐小果,又说:
“就像我固执地找你一样。只是我没有他那么执着,我是在同学聚会上听到班主任说你后来给我写过信才决定找你的,而且是父亲鼓励我这么做。”
沐小果看了我一会儿,侧身过来,靠在我的肩膀上:
“小糖,我想去看看叔叔。”
几天后,沐小果跟着我坐飞机到包头,又从包头开车回到村里——我来时把车停在了机场的停车场上——车进了院子停下,我和沐小果从后备箱里往出拿行李时,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定定地望着我们。我们拉了行李箱进了院子,小果冲父亲点了点头,招呼:
“叔叔好。”
父亲看到小果,变得有些失魂落魄,眼珠子半天不动,也不回应。我搂了搂小果的肩膀:
“大,这是我的女朋友,沐小果。”
我和小果在路上商量好,毕竟父亲和郭睛阿姨分别的时间太长,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而且小果的父亲刚过世,便决定暂时不把真相告诉他们,怕他们受不了这个刺激,先让小果扮作我的女朋友,慢慢渗透。父亲终于回过神来:
“哦,快回屋里。”
回到屋里,小果坐在炕沿,我发现父亲偷瞄了小果好几次,照片里的相似,和现实中的相似毕竟是不同的。父亲站在当地,连个简单地问话也没。半天,他说:
“你们坐着,我去做饭。”
转身去了外间。小果看了我一眼,又要流泪,我摇摇头,示意她要克制。她舒了口气,跳下炕,也去了外间。我也跟了出去。父亲正蹲在地上削着土豆皮,我看出他的手有些发抖。
“叔叔,您歇着吧,我来。”
小果不容分说地抢过父亲手里的削子和土豆,拉了个板凳坐下来,专心致志地削着。父亲站起,呆呆地站在那里,时不时瞟小果一眼,一会儿,他向我说:
“咱们炖点猪骨头行不?”
我说:
“别那么麻烦了,吃个面就行。大,你让小果做哇,咱们父子俩到村里转转。”
“这怎么行?”
“没那么多讲究。”
我把父亲拉出了屋,又说:
“给我讲讲村里的变化。”
家里就我和父亲,我每次回来,两人呆在屋里有时闷,他就带着我转村子,转到河边,转到田野,给我指指这里说:
“这片地,杨锁开了,原来是片盐碱滩,被他改良成了肥田。你看看这玉米长的,比其他处都好。”
指指那里说:
“看这河道,都是用水泥板铺出来的,靠近村子的地方装了护栏。”
又指指东头的小二楼说:
“那是金海家,你的同学,没去城里,就在农村发展,现在比城里人都过得好。”
再指指路边的电线杆说:
“你看这上面,都挂着音箱,不像过去高音喇叭那么吵,却听得真。每天一早一晚还放音乐呢。”
又说:
“前面的广场上,老头老太太们每天都要跳广场舞。”
……
出了院子,我们沿着房子东侧的混凝土路默默地走着。村子确实是大变样儿了,在我不经意间,在岁月悄然流淌间,在父亲慢慢地老去间,它却变得越来越年轻了,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很多人家就连院子里都开着菜园,果然是诗情画意在田园。走出好远,父亲才说:
“找到了?”
“嗯。”
“费了不少工夫吧。”
“也还好。你当时说现在网络和电话那么方便,我灵机一动,就通过QQ找到她了,然后才去的广东。”
父亲感慨:“噢,真好,”
“是啊,如果当年有这么好的条件,你和郭睛阿姨就不会分离这么久了。”
“不说那个了。”
“哦,不说。”
隔了一会儿,父亲问:
“她家里有些甚人?”
我说:
“她爸妈三十多岁才结的婚,就生了她一个孩子。她爸去年过世了,现在家里就剩下她和她妈。她妈眼睛不好,在家呆着。”
又说:
“大,说起她爸她妈的故事,还真是传奇呢。”
我便把小果父母成家的前后因果,她爸怎么追求她妈,怎么每夜守在工地的伙房外面保护她妈,后来又在台风中怎么救她妈等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父亲。父亲听得极认真,我说完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说:
“噢,知恩图报,是对的。”
家里本来有连着的三间房,一进门是厨房,东西各有一间房。因为父亲平时就一人,所以西房就做了凉房。东房的炕很大,占半个屋子,临时腾出西房也麻烦,小果也表示不介意睡一张炕,于是晚上就睡在一起,都没脱衣服。睡到半夜,发现有人捅我,睁开眼,月光朦胧中,看到一个黑影,仔细辨认是小果。她坐着,冲炕头指指:
“你爸呢?”
我坐了起来,果然看到炕头父亲睡觉的位置空着,被子掀在一边,他人不在。我过去扭亮灯,心想他可能上厕所了吧,可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回来。我说:
“小果,你睡吧,我出去看看。”
我穿着背心,披了件衣服,出了屋,没看到父亲,去西侧的厕所瞄了一眼,也没见人,这时,看到院门拉开一条缝,我便出了院子,看到路边有个明点一闪一闪,是父亲坐在水泥杆子上抽着烟。我走过去,他看了我一眼,没站起来,问:
“你咋起来了?”
“大,你咋不睡?”
“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怕吵醒你俩。烟瘾上来了,就跑出来抽颗烟。”
“不止抽了一颗吧?”
“哦哦,也就是两颗。”
我蹲在他旁边,从他手里接过烟,抽了两口,呛得咳嗽几声,又还给他,说:
“真奇怪你们抽烟的,花钱买一个不健康不说,还沾一身烟气。”
“哦,学会了,丢不开。”
“小果她妈也是抽烟的。”
“哦,人上了年纪,越喜欢抽烟。”
我捡起根棍子,在地瞎画着,一边说:
“大,现在去深圳也很方便,你不想去找找郭睛阿姨?”
父亲用力抽了两口烟,烟头的亮光格外明亮,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一道一道的,说:
“找甚了,马上要入土的人了。当年捡回来你,我就放弃了。我想,这就是命,我和她命中注定就不会在一起,上天就给我安排了一个你。这挺好的,丢一个,捡一个,老天爷是公平的。”
我站起,也坐水泥杆上,试探着问:
“如果你能找到她呢,你也不找吗?”
他不说话了,不停地抽烟。我猜测他在想什么,是想找的难度,还是想找到以后该不该在一起,是他去广东,还是她来内蒙?或者,在想郭睛阿姨成家了吗,老伴儿是干什么的,有孩子了吗?当然,我也是瞎猜。半天,他说:
“你要好好对小果,挺好的孩子。”
我点点头,心里还不确定能和小果走到哪一步,我和她所谓的男女朋友,只是扮演的。想到这层,我又觉得有些苦涩。转而又想,父亲的一辈子即将到尽头,还是把他的幸福做为首要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