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西游：殷小姐的自尽

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

如果从西游记里挑出我不喜欢的句子，有很多，这里算是一句。

语出西游记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有一附录：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这一个附录讲的是西游取经的主角，唐玄奘的身世。在皆大欢喜的结尾加了这么一句：

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不知后来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唐玄奘父亲名为陈光蕊，是一个苦读的书生。一朝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又逢丞相府抛绣球招亲，于是玄奘的母亲：殷温娇就此出场。一出古代读书人都会意淫的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的俗套情节。这一情节过了几百年演化成：出任CEO迎娶白富美，但是内核不变，平平无奇。

故事的大转折出现的陈光蕊放任外调的路上。撑船的艄公刘洪见那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

见色起意，夜半三更，杀人抛尸。

玄奘的父亲被沉了江，母亲欲死之时被刘洪一把抱住。杀人犯刘洪穿了陈光蕊的衣冠，拿了官凭，顶替了那个已经死在江里的人，成了新科状元，江州赴任。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批注了个情节简单，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能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如此从容呢？当然最近我改了这个批注，文人所能想象的情节永远跟在魔幻的现实屁股后面吃灰。

一个人当然可以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只要信息不对称，就有人恶向胆边生。

玄奘的小名叫江流，左脚上没有小脚趾。这是因为殷小姐和强盗刘洪虚与委蛇的时光里生出了他。害怕他被害死，把他绑扔在江里，写了血书，又咬断了他的脚趾以便日后相认。

江流儿在金山寺当了和尚，长到一十八岁的那天和人打辩论，赢了。但对方恼羞成怒，骂他是个业畜，无父无母。

他到底不是石头里生出来的。

十八岁王者复仇的故事，大概就从这里开端。看到这里，总有个弥漫心头的疑问：那见色起意的刘洪爱抢来的殷小姐么？那江流僧出入府衙无碍；那殷小姐要施僧鞋，他便让全城的百姓去做；小姐说要去寺庙还愿，他便让手下派船。可谓是百依百顺了。

但终究是奸贼了。

王者复仇的江流问了内情，带着书信找了殷小姐的父亲，也就是江流儿身为丞相的外公，点齐兵马杀进江州府衙，捉了贼人刘洪。龙王送了陈光蕊魂魄还阳。父女相认，夫妻相见，阖家团圆。

但是，殷小姐还是死了：毕竟从容自尽。

戛然而止，却又画蛇添足。错愕之余往前翻去，突然总觉得这殷小姐总是要死，毕竟字里行间总是在铺垫：

第一回在陈光蕊被沉江片刻间，下一句就接上了：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

第二回是殷丞相带兵擒获刘洪，救了玄奘母亲：小姐欲待要出，羞于见父亲，就要自缢。

第三回是众人活剐了刘洪，用他的心脏在江边祭了陈光蕊：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

但这三回都没死成。

第一回是贼人刘洪一把抱住了她威胁：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

第二回是玄奘跪下苦劝，借着要手刃仇人的由头拖住了。但是妇人从一而终，遗腹在身，只得忍辱偷生。如今儿已长大，大仇得报，何以为生？这一番教条的话，就接着殷小姐的嘴里写出了。

第三回是丈夫的尸首从江水里飞出来，死而复合，大团圆拖住了。

直到第四回：打劫的仇人，活剐了；死于非命的丈夫，复活了，升官了；费劲心力的儿子，长大了，相认了，继续修行了。

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

就像一个工具人在完成了生育，复仇，尽孝以后，就再也没了价值，或者说是为了去实现被定义的最高价值，所以：守节自尽？读来恶心。殷小姐总是要死，四次，三次未遂，不过是因为还有事为了，第四次之时，皆大欢喜，竟无人来拦。

想到了大哲学家的名言：人就是人，而不是达到任何目的的工具。

关于殷小姐的死人们的遐想很多。有人猜测人言可畏，死于流言；有人说此篇乃后人伪作，所以自然宣扬三从四德腐朽一套。不过总是人添了这么一笔，于是西游中有这么让人读来如鲠在喉的一篇文字。

年少时总觉得西游记是自由的书。大概是电视剧太过深入人心，脑海里全是刚擒住几个妖，又降了几个魔的快意自由。后来细翻原著，才发现落笔尽是束缚。礼法礼教，人情佛面，西游是黑暗文学。正如玄奘被母亲咬下的脚趾，刘洪被挖出的心脏。

《兰亭集序》里：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说来好笑，笔墨里的人性，百年未变是常有的事情。

好玩有趣的话，真是被这帮文人写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