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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你总是在过去式中谈论爱情?

2015-06-29  本文已影响15411人  米娅小姐啦

一个人的千生万劫

1.

凌晨两点半,汤生独自一人徘徊在意大利霓虹交错的十字街口。是座离米兰市中心约五十分钟路程的近郊小城,横跨午夜,虽说滚滚热浪猛烈依旧,但整个儿城市都已陷入了井然有序的安眠之中。

汤生左手扶住黑色拉杆箱,右手握着份从地铁口随手取来的全市区交通路线图。面前是空荡荡的老街,身后是荡气回肠的黑夜。他垂头丧气站在家24小时自助加油站门口,衣衫不整,领带凌乱缠于肩头。整个儿场面,足以用“睡眼稀松”来形容。

汤生靠在墙角等待过路的车辆,可等了很久,只有几个喝醉酒的流浪汉从面前连滚带爬一掠而过。他怀抱希望却也心生沮丧,更多的,是空降至异国他乡的手足无措。

很显然,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延误事故。因为整个儿德国交通系统大罢工,原本能够从柏林准点起飞的航班竟毫无预兆地晚点了五个半钟头。当飞机载着满舱叫苦不迭的乘客好不容易落地米兰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汤生几经辗转,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最后一班城际列车,到达目的城市,风尘满路。

他站在车站门外草草整理了行装,随之按亮手机查看预先设置好的旅馆坐标,不想还没走出半条街,屏幕便恶意满满地抛出好大一个白苹果,没来得及想,手机宣告停电。

汤生轻叹一口,将电话滑进休闲裤口袋,不由分说,挫败感更上一层楼。他试图凭借短暂记忆中的画面在示意陌生的街道间搜索定位,可左拐右拐,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止步于同一个十字路口。

他干脆停下来,靠在加油站最明亮的一个角落里投机等待。心里盘算着,总会有车辆前来加水加油,就算倒霉到极点,也还是会有夜间工作的清道车!他斜倚住墙,习惯性点燃一根香烟,猛地意识到这举动指不定就会引起一场灾难性的大爆破,又转身跑去十米外的垃圾箱边缘将香烟捻灭。

对于汤生来说,与此行的目的相比,这场突如其来的延迟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扬起脑袋仰望星斗织成的夜幕,骤然之间,悲从中来。没有过多自责也没有觉得辛苦,要怪就怪造化弄人,自己顺风顺水前半生,三十岁出头,还未招至事业上属于自己的风生水起却率先一头栽入了半道儿杀出的死胡同。

他抬抬胳膊,忽而觉得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沉重到令人难以承受,干脆伸手将领带与袖扣一并摘去,缓缓弯下腰,将它们塞入行李箱外圈的夹层。汤生重新直起身的时候,掌中多出了一份请帖。他将它摊开,就着霓虹斑斓而昏暗的光线咧起嘴角无力地笑,笑着笑着,便开始泣不成声。

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划破夜空,随之,对楼公寓里迸出石破天惊般意大利语拼凑成的争吵声......

2.

这是汤生第二次飞来意大利。头一次是命中注定与春江缘起,这一次却是来和春江讲分离。

短短一年零四个月,这段贯穿了三十个日夜的爱情看似从未被注满,却在彼此悬而未决的余音中滋生酝酿。然而等不到尘埃落定,此时此刻,却要被现实彻底抽离。疼痛如同重棰般砸向汤生的胸口,掷地有声……

与苏春江相遇,是在2012年夏天。要说如火如荼的,不仅仅是热得一如以往的天气,还有从德国逃婚飞来米兰的汤生。

那一年,汤生二十七岁,研究生毕业,直接被归入父亲麾下卖命。父亲在德国汉堡开了家大型货运公司,汤生自己虽然说毫无生计压力感可言,却也尽心尽力做起了人事部总经理。

单看家世,汤生是典型的爆发型公子哥儿:公子哥儿的扮相,公子哥儿的习性,公子哥儿的身份,公子哥儿的气息。欧洲华人中,诸如此类的人物不在少数,做货做帐做餐馆,因为一夜之间财富剧增,导致物质领先于精神一百万步。这类人有个共同点,就是:用只水杯都要爱马仕,用张餐布都必须是标配LV,买车档次最低得是宝马奔驰,找个女朋友,交往不到一个月,prada、香奈儿满屋子飞。

同门师兄弟们与汤生开玩笑,说:“你呀你呀,不愁吃来不愁穿,真是生来周身自配金缕玉衣。”

每当这种时候,汤生就斜着身子冷冷地笑,然后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点头称到。他自嘲说:“是啊是啊,谁让我是天生的大富豪!你们以后就跟我混,大餐应有尽有,小妞任你们挑到眼花缭乱!”

汤生虽然这么说,但与生俱来的独立气质将他与“那类人”区分开来。他时常与朋友讲,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看似很安然,但靠努力奋斗抢到手的只会更精彩!

那是汤生生命中的头一次婚姻大逃亡,由于经验匮乏,被闯不破的兵荒马乱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他载着行李箱,一边往机场开一边打电话订票。

“最快起飞的航班是到哪里?”

“意大利米兰还有空位。两小时后起飞。”

“那就米兰。”

未婚妻是父亲生意伙伴的千金,比汤生小三岁,艺术系在读生,是位名副其实的会撒娇的小公主。婚事是两家大人私自定下的,而在订婚仪式之前,汤生与小公主只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一家三星米其林。小公主将餐单儿上的各大主菜式叫了个遍,而后在一桌五花八门儿的食物中一挑再挑,最终选择性吃掉了半只歌剧院蛋糕。

第二次,是在奢侈品大街中段。两人从一家高档法式甜品店走出来,汤生很客气地说,喜欢什么就去买,我最后一起刷卡就好。小公主说了句“谢谢”,然后毫不客气地横跨马路闯进爱马仕,将同款杀手包的三个颜色全部买了下来。

第三次是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天。他们刚见面,汤生不巧接到朋友的紧急求救电话。转身要走,小公主一哭二闹三要扑轨道,他试图与她解释,不想却被泼了一头一脸的热拿铁。汤生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边清理额头上的棕色奶沫一边想啊,要是和她结婚,自己的后半生指定要被倒霉弹炸得剩余价值片甲不留。

他忍无可忍意欲抗婚,可父亲老泪纵横地悉心开导。他说:“如今欧洲贸易市场竞争激烈,如果没有小公主爸爸的鼎力相助,公司很有可能走向破产。”汤生听罢,也没有过多反驳,几经考虑,决定离家出走。

他根本没顾上考虑这样做的意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躲避多久,只是拖着一小箱常穿的衣物与简单的日用品,住进了米兰马尔彭萨机场附近的酒店。两天之后,凭借高价抢租下了位于zara地铁站附近的一间小公寓。

3.

汤生入住公寓那天是个周二,而那恰巧是春江来到米兰的第三个凌晨。

当时,她安然泡在广场附近一家颇负盛名的复古酒吧里品红酒、吃熏火腿奶酪大拼盘儿。猛然一抬头,酒气熏天的汤生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春江被吓得不轻,端起盘子就要挪位儿。不想对面的男人举着马提尼碰了她的酒杯。春江想要说些什么,汤生抢先一步开口:“小姐,请问你是不是中国人?”

春江错乱之余却也倍感意外。视线交错的瞬间她猛然注意到,这个凭空而降的男人好像不大对劲儿,他的眼眶湿湿答答红了一大半。

苏春江说不清当时自己到底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同情。她抬头环视四周,看人潮汹涌,自觉安全,这才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苏春江刚刚大学毕业,由于成绩优异气质佳,被一家中意跨国公司优先录取。入职前夕,她转身看看自己二十多年辛酸到骨髓里了的求学路,最终决定出来欧洲玩儿一次自由行,也没盘算太多,按步骤申请,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张有效期为三个月的临时签。

春江在网上预定好机票、酒店,决定从意大利启程,却没有提前规划好后续路线,心想既然是放风自由行,那就走到哪儿算哪儿,反正玩儿地浅薄,豁豁大欧洲,好像各个角落都长得差不多。

只是没想到出行的第三天,便遇到了汤生。

4.

汤生很少喝醉,说酒精浅尝确是好东西,可一旦过量便等同于毒药和吗啡,麻痹人的神经还不甘心,一定要将仅存的理智一并剥夺地一干二净。

在这一点上,他很直白,也很倔强。

可偶尔也会有酒劲儿硬上头的时候。每每喝到神智不清的当口儿,他就喜欢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话。好不容易捱到酒醒,又全然不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

那天,春江先是靠在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前的石柱下听汤生寓意朦胧地絮叨了好多好多,大概听出了个所以然,又想办法送他回家。她在歌剧院门前的停车场拦下一辆计程车,正要转身问清地址,只见汤生天地颠倒舌头早已醉得不知去处。春江摸清状况,也不忍心将他留在路边,只好结结巴巴报出了自己的酒店名称。

其实在那段家人钦定的婚姻之前,汤生曾有过一次失败透顶的恋情。他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女孩儿,在交往的第三年零一个月突然对他说:“对不起啊,我遇到了情感瓶颈,力不从心,没办法再爱下去了。”

这单方面的背弃如同一场冷雨,令汤生原本丰沛的情感世界从里而外冷冻成冰,他被困在残破誓言堆砌起的废墟之中掉眼泪,向向前走,却举步维艰。

分手那天晚上,汤生将自己反锁在浴室努力盘察着两人之间的一切细枝末节,他摘掉领带,站在镜子前面注视自己的脸,心里默默问了一万遍:岁月这么短,回忆这么长,爱一个人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半道儿大逃亡?

他想要挽回,于是约她见最后一面,在两人之前常去的一家地中海式餐厅。

姑娘如约而至,举止得体,手边挽着一位面容生涩的男士。汤生终于崩溃,将全部自尊卸于脚边。他努力装出风平浪静的模样,声音却颤抖得厉害。他问她:“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呢?整整三年,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就算全部感情付之东流,共同搭建起来的这段心路历程,也是有目共睹的!有什么问题你大可说出来,我愿意倾尽全力去解决。”

不料姑娘面如冰霜唇齿轻启。她说:“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没感觉了,说白了就是连拥抱、接吻都没感觉了。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没办法的。怪我太年轻,对世界的新鲜感还没完全腿去……”

这话像是只无形的手,生生提起汤生的领子又用力将他甩入悬崖深处。他捧着一颗苟延残喘的心脏向命运索要答案:为什么自己掏心掏肺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最终竟然换回了一句“没感觉”?!

初恋的撒手离去令汤生元气大伤,很难再恢复回天之力。

于是,打从亲手删掉有关于她的所有照片那天开始,他决定做一块暧昧的吸铁石,真爱的绝缘体。

清晨,汤生在靠窗户的沙发上醒来,睁眼的瞬间,顿生空间错乱之感。他扭头望了望空荡荡的双人床,良久,又追着春江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看。他压抑着满心好奇终究还是不禁问出了声,他说:“姑娘,意大利这么乱,你当真没怀疑过我是大盗贼大坏蛋?我们可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啊,指不定就会将你绑回到西西里岛的一个山头做押寨夫人,永世不得脱身。你真的真的一点儿都不害怕么?”

春江将刚出炉的烤吐司和煮好的拿铁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她说:“坏蛋我见过,惊心动魄的场面我也经历过。但要说一边大哭一边将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往别人怀里塞的,不是傻瓜就是倒霉蛋!”

她说着,站起身从床头柜上取过一只用旧了的经典款黑色BV钱夹,递给汤生,一面将奶酪端上桌一面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分文未动哦,快吃饭吧!”

汤生狠狠怔住,条件反射似的打开钱包扫了一眼,接着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奶酪、腌火腿以及各种配料依次铺上吐司。他向咖啡里撒入三分之二客黑糖,又忽然想到什么了似的,将刚刚端起的杯子重新放回到桌面上。他半身越过桌子,向着春江伸出右手:“谢谢你,我叫汤生。”

春江将他的名字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默默念。没想到简简单单的“汤生”,成了这段恋情的开端。

5.

要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抱团取暖最心安。”汤生以这句话为主旨,苦口婆心铺展开来。他说一定要报答春江的举手之恩,劝她退掉酒店搬去自己的公寓。春江犹豫很久,看他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汤生租下的那间公寓很小,不过短期之内也足够容身。是典型的西班牙式装修风格,春江将它形容为“扑面而来的牙买加旅店的味道”。

汤生取来两支高脚杯,用起泡酒将它们斟满,一杯递给春江一杯放至自己唇边轻轻地抿。与此同时,他故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姑娘,你的想像力还真是丰盛!牙买加?还旅店?听上去倒挺有情调!可你知道么,这和我之前住过的所有地方相比,简直就是糟糕透顶!”

春江嘟了嘟嘴不接话,挽起袖子,将水槽里的茶杯洗干净。

6.

可能正是因为米兰原本就是一座对“拘谨”嗤之以鼻的城市,以至于在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面前,汤生与春江彼此都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每当意识欲图跨越界限,春江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反正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单纯只为旅行,千里万里走一遭,不同寻常的经历也算是不可估价的纪念品!

天光散尽的时候,他们收起遮阳蓬,坐在天台上谈天说地。过了一会儿,汤生将柠檬杯推至圆桌一角,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还未开封的马提尼。他举了举瓶子,郑重其事地轻启其齿:“虽然我们都走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上,但狭路相逢就是有缘人。苏春江,很高兴认识你!”

春江眺望远处教堂的轮廓微微笑,不回应也不扭头看他,任凭液体飞溅入杯底。

他们二话不多说,就着此情此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瓶中的液体直线下降到三分之一,两人都有些醉意上涌。春江伸手去抽纸巾的瞬间,回眸撞见了汤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恍惚神情。她故意拿起酒杯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好风好景好心情,想趁此机会听我读首诗吗?”

汤生失焦的目光变得更加柔软。他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欲拒还迎之间静静盯着她的脸看,沉默半饷,这才浅浅点了点头。

春江探探身子,将床角的红色笔记本翻开一页——

“火山从你的脚底迸发/

你的胡渣上长出美丽的花/

我想带你去看天明日落去看春秋冬夏/

将你藏在时光重叠的影子里/

让你不被它带走……”

汤生不动声色地听完,眼睛里有星星闪闪的倒影。春江努力在他的指尖、唇角搜寻能够表明情绪的一切蛛丝马迹,可是很遗憾,他仅仅泰然自若般动了动嘴唇:“这是谁写的打油诗?真是幼稚又俗气,走吧,睡觉去!”虽说是欲盖弥彰,可举手投足之间,竟闻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有一种人,表面上望过去一马平川,毫无忧愁可言。可再绕道背后翻看他的影子,满腹惆怅,伤痛层层叠叠。

没错,汤生就是这样的人。爱情对他而言是一盆滚烫的炭火,离远了觉得通体冰冷,稍微靠近却又惧怕被灼伤。

汤生的无动于衷令春江更加焦躁不安。她捻起一颗填了番茄的橄榄,放入口中用舌头轻轻地裹,故意扮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无知姿态。在汤生起落有秩的沉默中,苏春江鬼使神差般悠然开口。

她说,汤先生,我真的很想问一问,你的手掌中到底辗转过多少女人?是不是全都是千篇一律会撒娇的小公主?

汤生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她两眼。他没有张口作答,手指沿玻璃杯边缘做起了圆周运动。

春江有些恼火却不敢揣测他的意图,低着头把弄起指尖的牙签儿来。

玩儿着玩儿着,却又略带嘲弄般“咯咯”笑出了声,她说:“汤先生,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小时候大人费尽周折教我们坚强自立。长大后,我们却要为了男人重新学习撒娇跺脚发脾气。”

汤生游离的目光狠狠踩下了急刹车。他无法开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面对如此严峻的话题,应该从何开口。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突然觉得她新鲜而特别,是那种看似入口即化,却又独立自持的特别。

春江也很是乖巧地不再追讨,他们继续把酒对月,维持着势均力敌的缄默。

后来,汤生借着酒劲儿潦潦草草向她讲述自己的过往,苏春江也就摆出一副安逸样儿,很是配合地全程保持安静,抱着身子潜心聆听。

等到夜幕完完全全从眼底铺展开,汤生起身按灭屋内所有的光源。他们喝更多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那些不冷不淡的,事不关己的话。

意乱情迷之中,他竟开口吻了她。那个吻潮湿而猝不及防,带着马提尼和绿橄榄的浓香。

当天晚上,春江趁着汤生熟睡,偷偷退掉了四天后开往罗马的大巴票。她翻开本子,在那首诗的末端写道:“风一程,雨一程,何处留心何处既为家。”

7.

苏春江是真的对汤生动了情。她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暗示,可汤生的忽冷忽热却又令她一而再再而三深陷两难之境。

清晨,春江在他均匀平稳的呼吸中醒来,到楼下的超市买水果,路过干洗店,顺便将熨好了的领带与衬衫一并拿回住处。

推门而入的时候,汤生刚刚好睁开双眼。他看着门口提着大包小包的苏春江,立马跳下沙发伸手迎上去,口中还客客气气地念叨着:“谢谢谢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就行,没想到还劳烦你跑一趟……”

春江还没听完就红了眼眶。她迅速转身躲进厨房准备早餐,不留心,连着小块儿塑料膜一并放进了吐司机。

汤生正在洗漱间刷牙,一个深呼吸,物品烤糊了的味道跟着窜入鼻子里。他来不及漱口,两步跨到厨房门口。那时候,吐司机已经窜出了缕缕黑烟。

汤生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他凭借直觉,先是伸手拔掉了电源,又迅速将一块儿湿毛巾搭了上去。扭过头,见苏春江像个傻瓜似的靠在橱柜旁边,一副余惊未定的样子。他先是大吼了一声:“你是怎么做事的!”紧接着转身离开,怒气冲冲地踢开了一只挡在走道儿中间的菠萝。

这点儿小声小势根本算不上什么,汤生没动手也没动脚,只不过情急之下牙膏沫儿飞溅外加狮子大咆哮。没想到苏春江像是找准了时机似的,“哇啦啦”就哭出了声。

汤生还没走到浴室门口便被平地一声雷吓了一大跳。他原步退回来查看究竟,只见春江正在水池边手忙脚乱抹着眼泪。

他向来拿这样“壮怀激烈”的女孩子束手无策,也确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火,只好一声叹息,走过去轻拍她的肩。

不料刚刚抬起手,春江上前一步错身躲开了。这举动令汤生莫名地不安起来。他不明所以地堵截她的目光,不料春江故意扭过头,转身跑向门外。她的步子沉重而坚决,汤生没想到,原来这个看似吹弹可破的女孩子,竟然如此倔强!

他伸出胳膊前去阻拦,不想春江不遗余力般在他的双臂之间拼命挣扎。他抓住她的肩,朝她大喊道:“你疯了!快安静下来!”不想春江听罢竟真的安静了下来,她狠狠盯住他的眼睛反唇相讥:“我是疯了!不仅疯了而且瞎了!不仅我疯了,而且我们都疯了!”

汤生停顿了半秒钟,也不知道那股凭空而降的力气与决心到底从何而来,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迅猛地,没有任何迟疑。

春江呆住了,汤生自己也呆住了!良久,他绕道她的正前方,垂下头去吻她的眼睛,覆在她的耳边柔声安慰。他说:“春江,别再挣扎了。我也是刚刚才明白,有很多事情就像是走不出去的泥沼,越是拼命摆脱,便会陷得越深。我们都别再挣扎了,没用的......”

他轻吻她的眼泪,抱她到客厅,拉上窗帘,在宽阔的沙发上做漫长的爱。那是第一次,春江发觉原来一间小小的旧公寓也能够变成暴风雨过后宁静的大海......

8.

在认识苏春江之前,汤生从来都只穿无需系带儿的皮鞋。不是出于审美独到,而是学不会打结儿。

周六清晨,他起了个大早,硬拉着苏春江去参观米兰大教堂。春江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他却堵在她耳边执意诉说着此生此世天大的遗憾,自己来米兰这么久,如此著名的地标性建筑都没去过,成何体统?说完,又推着搡着要春江同游。

来自各个国家朝圣的游客一如既往的多,一波又一波玩儿命往里涌。

汤生好不容易在神像下方挤出了小片方寸之地,伸手罩住春江的肩,与她并排站着。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干看着葱葱郁郁的人影从面前层层掠过。就在春江感到无趣打算率先转身离开的时候,汤生却突然拽过了她的手腕儿——

他说:“苏春江,你看,多么难得的庄严与神圣!”

后来,他们站在玫瑰花窗斑驳的影子里宣誓,汤生好似用尽了三生三世的全部温柔。他深情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春江,我从来没想象过,世界那么大,跨越半个地球我们竟然还能够相逢。只要认定你是那个对的人,我愿意掏心掏肺,倾我全部......

苏春江一时之间神魂颠倒,末尾处,竟然过家家似的随口就跟着他来了句“yes,i do.”多余的话她一句都没说,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默念着:不管你是一时冲动,还是热血上头,总之我是认真的,可越是认真,我越不敢大声对你说……

9.

走出教堂时,已经过了正午。太阳躲入乌云的斗篷,大雨倾盆而至。

待他们奔跑至广场另一侧的长廊之下,汤生的皮鞋已经湿透了,双脚如同两尊潜艇般泡在了满腹香氛的雨水中。他站在原地停留片刻,拉着春江往身后的购物中心走。整间鞋店挑来挑去,只有一双系带款的布洛克鞋好看又合脚。

汤生无可奈何蹲在镜子前面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儿,不耐烦,一面手缠乱糟糟的细带儿一面骂骂咧咧着。春江故意不予理睬,坐在靠门的紫色沙发上心安理得地喝着小瓶气泡水。等到玻璃瓶见底,这才不慌不忙行至镜前,蹲下身子替他将鞋带绑好。

这个小小的举动令汤生始料未及。他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待春江直起身子,无论她挣扎与否,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吻她的眼睛。他附在她的耳边,鼻息甜腻:“小春江,你可千万不能轻易离开我!如果你哪天离开了我,我就拖着鞋带满大街走!”

春江将双肩从他的怀中抽走,轻轻扬了嘴角。她说:“随便啊,反正到时候被全世界嘲笑的是你,又不是我!”

午夜时分,春江被惊雷声震醒,感觉整个房子地动山摇。她捂住脑袋往汤生怀里扎,一面将他晃醒。

汤生刚刚睡眼半睁,天外劈来一道闪电。他在黑暗之中将春江抱紧,小声问她:“怎么了?”

春江说:“雷声挺响,真害怕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震死在异国他乡。”

汤生听完竟“咯咯”笑出了声。他说:“别怕啊,真要震死了,那也是在我怀里啊!”

他们再也睡不着,背靠背坐在窗台边看闪电一次次将黑夜劈开。一连串的雷声过后,大雨倾盆而至。汤生终究抵不住困意爬上床继续睡,春江就蜷在他怀中,睁着双眼看他安静上扬的唇线和微微抖动的睫毛。她想不明白,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可伸出手臂却又觉得那么遥远……

10.

预想一场跋山涉水的欧洲之行,不料却是在一间牙买加式的小公寓中一住到底。苏春江中规中矩二十年,不想这次却因为一个男人破了例。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飞流逆转三万里。”

晚餐,春江配菜配料烧了糖醋排骨。汤生一面夸赞她的好手艺一面将餐盘摆上桌。

春江喝了一口开胃酒,伸筷子将肉排夹进盘子便迫不及待上手去抓,不想坐在对面的汤生竟吃得相当优雅。他握住刀叉轻车熟路地将骨肉分割开,切成小块儿,再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春江望得出神。一时之间,觉得面前的男人异常迷人,没落贵族似的,有种被风尘遮掩住了的金光闪闪。

汤生抬头的刹那撞上了春江横冲直撞的目光。他没有避开,叉起一块儿瘦肉送至她的唇边。她轻轻咬掉又轻轻地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多希望能与这个男人红尘做伴,白头到老......

10.

一个月为尽头,春江回国入职。汤生去机场送她,抱住她的肩膀久久不松手。

春江踮起脚吻了他的嘴唇,说傻瓜,短暂分离是为了久别重逢!别这么依依不舍,好像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似的!要知道,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维持异地没那么艰难的,回国之后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哦!

汤生咬住嘴唇轻轻点头。末了,拼命挤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微笑。

春江扳过他的脸,故意装出很凶的样子。她说:“还记得你宣过的誓言么?你这辈子是要为我上刀山下火海掏心掏肺的!还算话么?”

汤生苦苦克制着心内的波涛汹涌,很努力地抛出一句玩笑,他说:“掏心掏肺?那我岂不得剖腹自尽吗?”

11.

果然,他没有再去找她。

从春江掉头离去的一刻起,汤生突然意识到,短短30天,竟然用尽了他的一生。而前路的一切起承转合,都将被机翼巨大的翅影一盖而过......

当天晚上,他只身一人回到公寓,将马提尼拎上桌,故意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记忆如同刺青,他多希望在这场短暂的醉生梦死之后,海誓山盟统统退去。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零落在这个万物倦怠的黑夜。

只因汤生早已习惯了对这个世界保持一个拥抱的距离,已经习惯了将承诺与欺骗置于烈日下风干,随风串起,挂在胸前,当作保全满腔爱恋的黄金铠甲。

他早已习惯了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命运的端口,冷眼观望波涛汹涌,却不敢轻易开始,因为怕极了曲终人分离。

12.

等到凌晨五点多,东方泛起小面积鱼肚。好不容易有一辆路过的皮卡前来加油,看汤生一脸落魄,便好心将他拉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酒吧门口。

他向吧台借了充电器,顺便要了菠萝马提尼和一杯双份espresso。

恍恍惚惚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八点钟。汤生按照请帖上的号码拨通了新娘的电话。他轻轻喊了一声“喂”,又迫不及待地问了句:“是春江么?”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他知道那是她的气息,是自己所熟悉的她的气息,便又迫不及待地叫了声——“春江!”

不想她的呼吸变得忐忑而急促,接着便“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13.

待汤生赶至婚礼现场,春江已经身着长裙白纱与未婚夫双双站在教堂门口迎接宾客了。他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们都感到超乎寻常的尴尬。

他伸手半遮面,故作轻松地说着:“新婚快乐,好久不见。”

她咬住嘴唇冲他微微一笑,不回应,忍住眼泪转身向人群深处。

他拍拍她的肩,说:“新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帅,祝你们白头到老!”

她轻声道谢,说:“我跋山涉水来米兰结婚,终于完成了对自己的誓言。”

汤生穿过长长的门廊,穿过事不关己的喜庆,回头望春江的身影,竟有些泪眼迷离。

思念是一个人的浴血奋战,而与苏春江阔别重逢的一刻,汤生终于承认,这场战役,自己早已输得全军覆没、片甲不留。

他喝着香槟塔,任“结婚进行曲”的鼓点儿在心内横冲直撞。俯下身子系鞋带,来不及抬头,春江的红色高跟鞋从余光边缘一掠而过。

此时此刻 ,汤生多么希望面前出现一条时光隧道,将他们带回到机场分别的那一天。如果往事可以重演,他一定会脱下黄金铠甲,心甘情愿画地为牢。他会撕碎那张机票,毅然决然亲吻她的额头:“苏春江,为我留下来好不好......”

汤生放下杯子,远远望着圣坛之上的春江。他突然就想到了冰山,仿佛身处世界的另一端。他将一枚腌橄榄放入口中轻轻咬,汁水四溅,酸涩急剧上涌。人潮深处,眼泪终于迸射而出.......

我曾带你跑去宇宙的尽头,玩儿捉迷藏。我知道你就躲在一颗小行星的背后,却要假装熟视无睹,不敢上前拥你入怀中。苏春江,我给了你30天,却欠你一万年。可那三十天,却花尽了我一生一世的所有眷恋。

这世界上本没有永远,只有跟在你身后的那些日子,才算是我一个人的千生万劫。世界终归于美好,只欠你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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