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大衣的男人四

那个陌生人第二天离开了，他对我说，最好还是回家看看，在上班的地方另外租一间房子。因为他觉得，这样莽撞地离开他熟悉的工作和同事而重新找一份新的工作，在新的不熟悉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不仅仅是一种幻想，还是一种欺骗自己的带有表演性质的行为。我对他说，回去才是对的，在这个荒凉的街区根本没有适合他的工作，同事还把自己的那件棉衣送给了他。

那天我跟商场的管事请了假，因为我一夜没有合眼，没法正常工作。我回家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醒来。我发了一会儿呆，打开电脑，开始继续我之前中断的工作。

我又开始写起东西来，但不能算作是诗了，我写的是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是啊，我只是想把一些东西和另外一些东西写下来，仅此而已，我几乎都不在乎它们的形式了。事实上这完全是因为当我白天工作以后，早已经累的筋疲力尽，以致于没有心思再苦苦思索那些合适的诗句了，我现在写的都是一些杂乱的句子。

“我们这里的冬天正浓，”我继续写道，“我一次又一次地迎接夜晚。枯黄的树叶在夜里面不再显露出旧了的颜色。房间里的灯将会一直亮着，直到太阳的光线压倒了这儿的灯，使它显得微不足道。我不知道附近是不是有火车站，也许没有，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迟迟未出发或者随着列车到达的旅人了。我也将不会像普鲁斯特那样听到列车的哀鸣。我在这里生活，有时候仿佛处在世界的中心，有时候又仿佛处在世界的边缘。那些白天里发生过的事情被风吹散，好像一整天我没有活过，好像我像今天一样，从来都是在白天陷入沉睡似的。也许是因为我在白天的时辰里故意关闭了感官，那多半是出于厌倦。”

我听到母亲在楼下叫我吃晚饭了，B小姐帮着母亲已经摆好了碗筷。

“你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啊？”母亲说道。

“昨天遇到了一个人，他拉着我聊了一整晚，我一会儿都没睡，就在我上班的那个地方。”我解释道。

“好吧，不过你今天这样请假，你们的领导介意吗？”B小姐问道。

“但我实在是眼睛睁不开了，只有家里的床我才能睡得着。”我说道。

“你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差劲。”母亲摇摇头，“你总是熬夜，这对你的身体并不好啊。”

“是啊，兰，你应该养成正常的作息了。”B小姐也说道。

“我尽量吧。”我应道。

吃完饭以后，我帮母亲洗碗。

“你总是以各种借口熬夜晚睡，你为什么不试着早些休息呢？”母亲问道。

“妈妈，因为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睡不着，我总是这样。”我说。

“你以前可不这样。”母亲说道。

“是啊，妈妈，我以前这种情况只是不明显而已。”我说道。

“你这样熬夜，还得每天早早起床去上班，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母亲说道。

我没有说话，继续刷碗。

“妈妈，今天晚上我和您睡一块儿行吗？妈妈，我在您那儿睡觉感到踏实。”

“好啊。”

我躺在妈妈身边，灯关掉了，生的炉子使房间里面很暖和。

“妈妈，昨天晚上我就躺椅子上面听那个人聊了一整晚。”我说道。

“他都聊什么呢？”

“聊他自己，聊他的工作。啊，妈妈，他的工作是个会计师。”

母亲：那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我：不妈妈，我想那是个很无聊的职业，就像我现在的工作一样。你猜他本来想怎么着，他想放弃这个职业来着？

母亲：是吗？那样可真够傻的。

我：今天早上他就回去了，他说还会继续做那份工作。

母亲：这样才对嘛。

我：妈妈，我想和您聊聊工作。您瞧，我的工作一直不怎么出色，现在的工作是这样，在此之前的工作也是这样，我的工作从来都做得不出色。

母亲：那又怎样呢？你现在回家来了，这对我倒是一件好事，我的孩子，你知道，我一个人冬天住在这个房子里面多么孤单啊。

我：妈妈，但我做过了那么多的工作，没有一份工作我做得出色的。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个出色的会计师，他一定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令他的老板满意，令他自己满意，令他的同事们满意。

母亲：哦，他的同事们可不在乎他的工作做得怎么样呢！

我：是这样的，妈妈。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个人一定是一位很出色的会计师，这个人对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擅长。这使我想到了自己，妈妈，因为一直以来，我的工作都不怎么出色，这使老板们对我很不信任，我不得不更换一份又一份工作，但是到头来，我总是做不好这一份和下一份工作。妈妈啊，不然的话，如果我稍微工作出色一点使老板们满意的话，也许我就能够在一家公司长期干下去，也许我的薪水慢慢就会上涨了，那样的话我就不必苦恼找工作了，甚至我可以有多余的薪水应付别的不必要的开支了。也许我甚至可以在S市立足，不必跑去创业，而是在那儿过着一天又一天的相似的有职业的人的生活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破了产，身无分文了，以致于我又回到您身边，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无所事事地在那家小酒馆里荒废时间了。

啊，妈妈啊，我想现在这种局面一定是因为我总是不能够把工作做得出色，不能够像那位会计师一样。妈妈啊，这一点使我感到难受，也许造成今天这种困难的局面的原因全在我身上吧，是不是，你瞧，本来我努努力就可以做得更好的，对不对？本来我稍微努力一点就不必面临我曾不得不面临的那些困境，那些不得不不断更换工作的困境，那些不断发愁如何缴纳房租和如何继续第二天生活的困境。妈妈啊，你说，要是我稍稍工作出色一点就行了，是不是呢？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些令人不安的状况，我就不必面对了，不必面对了，因为这些状况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太令人伤心了。如果稍微工作出色一点，我就可以轻松面对生活，轻松一点，轻松自由。对，轻松自由。但是，妈妈啊，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那些过去几乎都是令人伤心的状况。妈妈啊，这全部都是因为我工作不出色，是吗？是这样吧？是吗？妈妈？

母亲：我的孩子，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那些令人伤心的状况当然都不是你造成的，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不是的，我的孩子。那些令人伤心的状况不是因为你工作的不出色，你不得不不断更换工作不是由于你工作不出色，我的孩子，不是的，那些充满忧虑的生活也不是由于你工作不出色，不，这些状况都不是由于你的工作不出色，我的孩子，不是的，不是的。也许别人会告诉你是这样，不是的，我的孩子，那不是真的。别人总是不清楚你的状况的，他们没法给你的生活下一个简单的结论，而如果他们真的如此果断地下这样的结论，并且自以为是这是对的的话，那不是真的，那也许是因为他们对生活知道得更少，或者他们不知道生活表面背后交织的如同一层密网的各种原因。而如果他们真的是对的，那只会使你更加责备自己，可是我的孩子，我们唯一不能够做的就是责备自己啊。而他们下一个如此简单的结论只会使你那样做，我的孩子，那是不对的，因为对于生活的种种现象，谁也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简单的解释，不会的，他们不会给出一个简单的解释，神明也没法做到。更何况他们对你的生活知之甚少，他们只是看到你生活中凸起的几个表面，那些更多的他们既没法也没有耐心看到。是啊，我的孩子。如果让我说你为什么遇到那些令人伤心的状况的话，我的孩子，那也许是因为你不得不走这条路，也许这就是你的人生剧本。

我：就像是命运吗？我的命运不得不是这样子吗？

母亲：是的，孩子，也许命运这个字眼过于宏大了，但是这有助于你的理解。也许你不得不面临那些令人忧伤的状况只是由于恰好你的人生剧本要这样走下去，是的，我的孩子，这也许就是你的人生剧本。我的孩子，我们很少能够做一些事情改变一些状况的，是的，孩子，我们大多数时候都虚弱无力，我们能够做的事情少之又少，而这些能够做到的一点事情产生的影响也更加微弱。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虚弱无力。当然，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拥有强大得多的力量，他们不像我们如此弱小。但是，孩子，我知道，我们是属于那些虚弱无力的人的。所以你曾经不得不面临的那些令人忧心的状况原因不在于你，不在于你工作不出色，也不会由于你工作出色而使状况得到改变。是的，孩子，不必遗憾自己没有使工作做得出色，孩子，不要纠结于那些你曾经可能做得到的事情。那会给你带来一种虚假的期待，这种期待对你自己没有好处，它会使你责备自己，还会使你产生一种你好像能够逃出人生困境的错觉，如果那些令人忧心的状况可以被称之为人生困境的话。是的，我的孩子，重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期待和责备，不是逃出人生困境的错觉，是接受，我的孩子，是接受那些令人忧伤的状况。是的，那些令人忧伤的状况使你感到心碎，但是，没关系的孩子，当你感到心碎，就哭泣吧，为现实而大声哭泣吧，但是你得接受，是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接受，是坦然接受。哪怕痛苦着坦然接受还是大笑着接受，都好，但是，孩子，我们得学会接受。那些都是命运给我们带来的礼物或者是，额，原谅我年龄大了想不起合适的词来形容它们，我姑且都将之称之为礼物吧，接受那些命运带给你的礼物，不要逃避。而逃避的形式就是，你会因为自己没有做到什么什么而责备自己，或者是你会觉得自己可能做到什么什么而给自己一种虚假的期待好像能够逃脱得了那些困境似的。是的，我的孩子，停止责备和期待，而是去接受，坦然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