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琴情(上)
文/子湛
1.初见
天宝十四年,十五中秋夜。
长安大街尽头的广平王府,正在举行着一场私人宴会。
宴会大厅中,主客纷纷入座,十数长相惊艳的姑娘随之走进大厅,或琴或歌或舞。琴音悠扬悦耳,歌声优美动听,舞蹈美妙蹁跹,美酒清香怡人。
酒过三巡,在座宾客几乎纷纷都有些醉了。
唯有坐在左下角的一个翩翩少年,依旧是正襟危坐,正闭着眼睛,似乎在寻味着什么特别精妙的东西。
上首广平王看到他这样,问道:“远道贤弟,你正在寻味什么呢,说出来与诸君分享分享!”
“殿下,微臣发现一妙人!”
“妙人何在?”
少年的目光,向着末坐正在弹琴的姑娘径直而去。
齐远道话毕,诸君的视线,不由都聚集到了那姑娘身上。
她身穿一袭点缀有鸢尾花图案的青色纱裙,腰间绑着一根紫色青鸟纹带,青丝如瀑,眉若远山,秋水双眸,十指青葱,当真是一无双佳人。
她叫陈绵绵,是明月坊最为出众的琴师,而明月坊是长安最大的歌舞坊。
陈绵绵听及那少年,以如此言语戏弄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怎奈满场在座宾客,无不是达官显贵,她一介小小琴师,若是敢说出些什么不敬的话,怕是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众人不解,佳人是有无双姿态,可其妙在何处呢?
“远道好乐,此曲琴音,清雅纯净若天池之水,其后竟可演变成冬雪之凛冽,实在是妙。其琴技妙,其琴意妙,其琴心更是妙不可言!”
众人可是,都知道齐远道是长安出了名的乐痴。当然,也更是当今大唐数一数二的音乐大家。齐远道竟然如此推崇此女,实是令人惊异。
陈绵绵听及齐远道如此言语,知道她是误解了她,原来她不是故意调戏自己,而是自己此生所遇之唯一知己。
广平王也不禁瞧了瞧卫少儿,对于此女竟然生出了不少好奇。
“敢问姑娘,可否说下来历?”
“不敢劳王爷相请,小女名曰陈绵绵,来自明月坊,是坊中的一介琴师。”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兄,佳人是追你而来的呢!”
齐远道今年刚刚及冠,加之家教甚严,平素很少和女子有来往,听到广平王如此调侃,脸上不自觉得就有些脸红。
“王爷说笑了,这只不过是凑巧而已,远道怎敢如此唐突佳人?”
陈绵绵只是一介风尘女子,宴会上的可都是大人物,她可不敢乱插嘴。那个远道公子,原来一点都不浮夸,不仅俊逸潇洒,竟然还文武双全,当真也是不可多得的郎君人选。
只是,绵绵有心远道,远道未必有意绵绵呀!
陈绵绵正在瞎想这些有的没的,突然广平王的一句话,立马把她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未必,未必,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呢!远道贤弟,你也是一个琴痴,何不与佳人共奏一曲呢?”
齐远道听到广平王如此说,心里顿时有些心动,毕竟能遇到如此琴师实是不易,就对着广平王点了点头。
“陈姑娘,在下是否有幸与姑娘合奏一曲?”
陈绵绵自听到广平王的提议,就满心欢喜了,这会远道公子刚还主动相邀,她就连忙起身对远道公子施了一礼。
“是在下的荣幸才对,有劳齐公子指教!”
侍女取来琴,在陈绵绵旁边另设了一张桌案安置好。
齐远道移步过来,坐正清心。
“一曲高山流水,姑娘请!”
“齐公子请!”
只见绵绵、远道两人,手指按动琴弦,琴音淙淙而出。绵绵琴音若她的名字流水般绵绵不绝,远道琴音就像高山般雄伟瑰丽。
这天作之合的琴音一出,顿时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弹琴的两人完全沉入了琴中,听琴的诸君完全沉在了琴音中,整个大厅都被那一曲高山流水占得满满的。
2.绿绮
八月十六,长安恢复了旧时模样。
迟起的陈绵绵,静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清水芙蓉般的少女,久久没有动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歌舞坊往往是在午后,才开始营业的。
这会闲来无事的陈绵绵,就带着自己的侍女颜雪,准备去长安最大的琴行“琴国”一行,据说“绿绮”现世,若有机会,她可一定要把那把名琴买到手,为此她带上了自己所有的钱财!
琴国中有一闻名天下的厅室,名为论琴厅,此时举行着一场关于琴道的论战。
但有人能在论琴厅,与众人三日论琴而不败者,琴国便以绿绮相赠。
绿绮作为史上著名古琴之一,当年司马相如用之,奏一曲《凤求凰》,赢得佳人卓文君芳心,这一千古爱情佳话,可不知倾倒了多少少年与姑娘。
陈绵绵来到琴国,自然被论琴厅那巍巍声势吸引过去了,听了一会论琴后,只有偶尔几句言辞尚算入得陈绵绵耳中,其余皆不足道。
“绵绵姐姐,你可是琴道大家呢,何不上去试试?”侍女颜夕在一旁,一边对台上那些说辞不以为然,一边鼓动陈绵绵上台一论。
陈绵绵敲了敲颜夕的小脑袋,笑着说:“别瞎起哄,你姐姐我,不过是歌舞坊的一介琴师,虽然对琴之一道尚算有所得。可是要在论战台上坚持三天三夜不败,你姐姐我,自问还是做不到的!而且,明月坊的管事妈妈,可不会让你姐姐我如此逍遥三天的!”
听了一会后,觉得再没什么意思,两女就启程回去了。
近几天的日子如以往般,一平如水,几乎没有什么波澜。
八月廿三早晨,陈绵绵刚刚起床,对静梳妆之际,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姑娘,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正木木的发着呆。
这一声大喊吓了陈绵绵一个激灵,顿时从呆呆木木的样子醒转了过来。
陈绵绵在心里寻思,这会有人找自己,会是谁呢?自己在长安几乎没有什么故友亲朋的,再说平时也没有招惹什么人呀。算了,不想了,直接出去看看。
明月坊门外,站着一个手捧琴匣的翩翩少年,他身穿一件栗色雨花锦鹤氅,腰间绑着一根玄青色仙花纹革带,一头长若流水的发丝,有着一双睿智的星眸,身形颀长,当真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材,来往的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积聚到了他的身上。
陈绵绵走出门外,一眼就看到了齐远道,这个她在元宵夜有过一瞬心动的少年,她本以为也就只是一瞬心动了,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怕是此生再不会有什么交集。
齐远道看到陈绵绵出来,带着众人的视线走向了她,顿时围观姑娘们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陈姑娘,在下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无妨,不知道齐公子找小女子有什么事?”
“那夜有幸结识姑娘如此琴道大师,实是齐某之幸。在下过往三天三夜,在琴国论战厅侥幸获得无一败绩,有幸得到名琴“绿绮”,只是在下的琴道和此琴不和,绿绮在我手上只会蒙尘,那夜听及姑娘抚琴,觉得此最好的主人就是姑娘呢!”
陈绵绵可是思慕此琴已久了,只是,这琴也太贵重了,陈绵绵打心眼里想要,可她能就这样轻易地接受如此礼物吗?
“齐公子,多谢你的好意,只是礼物太过贵重,小女子承受不起!”
“宝剑赠英雄,名琴予知音。若姑娘不肯受,这琴就只能一直蒙尘下去,姑娘想必也不愿意看到。而且,姑娘不必太过在意此琴贵重,其实也只不过是一把上好的琴,只因曾经司马相如用过,才得以身价倍涨,安知此琴不会因为姑娘再次名声大躁?”
陈绵绵听到齐远道如此真挚的言语,知道他是诚心诚意送自己琴的,就没有再推辞,从齐远道手里珍重地接过了琴匣。
“齐公子如此大恩,不知小女子可以为公子做些什么呢?”
“姑娘不必客气,赠琴也是了了在下一桩心愿,惟愿姑娘以后善待此琴!”说完上马,竟直接扬鞭而去。
他远去的方向竟是出城,陈绵绵完全不知他这么急着出城做什么。
3.意外
陈绵绵抱着琴匣回到房间,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把古朴精致的古琴呈现眼前,她手指轻轻按动琴弦,清越柔韧的琴音跃动耳迹,余味绵绵而悠长。
她此刻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觉得这把琴就是为她而生的,她也是为了这把琴而生的。
陈绵绵欣赏完“绿绮”后,把“绿绮”从琴匣里取出,在琴下面竟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流水高山,卿心我心。赠卿此琴,望卿相知。”
至此,陈绵绵完全懂了齐远道的心意。
高山流水,远道若山绵绵若水,山依水来水傍山,愿他心她心相知。
赠卿此琴,琴与情谐音,难怪远道非要送绵绵此琴,而且一待她接受,就赶紧上马跑了。
绵绵那夜就对远道有过一瞬动心,只是后来可从不敢奢望,远道会对她有心。远道这突然的表白,让绵绵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毕竟她不过是一介风尘女子,而远道可是将门出身,世代簪缨,他们会有未来吗?
绵绵和所有陷入初恋的姑娘一样,此时心中有好多只小鹿,来当回冲撞,撞得绵绵整个人傻傻的。
明月坊前院,突然一片喊打喊杀声传来。
陈绵绵顾不得再继续收拾了,赶紧跑到了前院。
只见一个穿着华贵锦袍的家伙,领着一帮威猛大汉已经在砸楼了,那个家伙怎么有些眼熟呢?
对,是他,人称长安小霸王,宁小王爷李寻是也。
李寻的父亲,是当今天子的亲兄长,兄弟感情特别深厚,而李寻的父亲业已去世,是以当今天子对他特别宠爱。
宁小王爷有了这样一座靠山,当然就更肆无忌惮了,只是这家伙特别有眼力,因此一直来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可是并没有得罪什么太厉害的人。
陈绵绵不知道,明月坊因为什么惹上这个小霸王了,按说管事妈妈人情练达,是不会得罪这样的主的。
“明月坊管事的快给小爷出来,不然小爷拆你这破楼!”
管事妈妈赶紧上前,向李寻躬身作揖,说道:“宁小王爷,不知道小店有哪里得罪你了,还请担待!”
“担待,担待个屁,昨晚我请你们明月坊去本王府上表演,你们去倒是去了,可是那去的都是什么货色呀,一个个的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只知道按部就班,我可听说你们明月坊是长安最大的歌舞坊,今天来此一观确实所言非虚,那么你们昨晚,只怕是你们在糊弄本王呢!”
管事妈妈听到这,顿时冷汗就下来了,昨夜明月坊接了两个场子,其中一个是正红的宰相杨国忠府上,另一个是宁王,妈妈想两边通吃,就外找了一家派往了宁王府。
这个宁王人传不学无术,传言真是害死人呢!
“宁小王爷,昨晚宰相杨大人让小店差人过去,小店也没办法,只好……。这个小店也不是有心的,把钱都退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放过小店怎么样?”
“那点小钱就别提,也不嫌丢人。放过你这店也可以,只是我听说你们店有个叫陈绵绵的琴师,你把她给我,就一切揭过。”
管事妈妈看了看楼梯旁的陈绵绵,可是真心舍不得,陈绵绵可是明月坊最为出色的琴师,有很多的人就是慕她之名才来明月坊的。
又再看了看翘着二郎腿坐在堂中的宁小王爷,这小爷可不好糊弄过去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忍痛舍了陈绵绵。
陈绵绵看到了妈妈的脸色,已经知道了结果。
没想到刚刚和远道有了些眉目,这下被妈妈把自己交给这小混蛋王爷,怕是这辈子注定是不能有一个好归宿了。
陈绵绵虽只是一介弱女子,眼看就要作为赔礼,被管事妈妈送给宁小王爷,身旁的姐妹都关心地看着陈绵绵,可是她们也没有能力,来阻止这件事。
管事妈妈哭丧着一张脸,拿来了陈绵绵的身契交给了宁小王爷,宁小王爷随手接过,随口“美人,随小爷走”,就像个雄赳赳的大公鸡,嚣张地带着一众护卫和陈绵绵离开了明月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