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愁(九)
这是一条真正的山路,一条走在山脊上的蜿蜒小路。从山前到山后足足六十里,翻过山就看到了兴和县城,要真正的走,还得走上多半天的时间,山的那边,还是起伏的山峦。
父亲不止一次走这条路了。可这回再走这条山路,相隔将近十年的时间了。那年,他从这条山路回来,带着满脸的落魄,怀着郁闷的心情,回到离别十年的家乡。怅然中,感觉一切都停止了,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归处,只剩下一肚子难以诉说苦衷。
眼前的山路,不会改变模样,依旧是蜿蜒在起伏山脊上。或许是季节的不同,正是数九寒天的时候,脚底硬梆梆的小路上,碎沙在风中打转,路在沙石的山脊梁上,一路起伏,向北蜿蜒。有时的风很强硬,脚底打滑的是这踔脚沙子,顶着风走起来,身子有点吃力。
父亲起了个大清早,寒冬出门子穿戴得挺厚。遇上风,已是满身汗了。父亲贮足的盼望实在久了,焦虑中的心太迟疑了。还好腿终于迈开了,因而心情分外爽朗。一路的冷漠单调,竟然觉得有着放达轻松的步子,这或许是他久违的体验。
父亲请假,只准给三天。去兴和的理由,是想去看看几年没见面的大姐,而心却是找他的学生,想给我哥办理迁户口的事情。最容易让父亲为难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了,还在路上,就疑虑重重。一路的考虑,让父亲的步子时快时慢。想得原因很多,近年来,经常躲避别人的眼睛,这突然要面对曾经的学生,而且是执掌大权的领导,距离一下就拉开了。见面认不认先放在一边,只是考虑能否给人家造成工作上的麻烦,自己本来就是谁也不能靠近,就怕让人家沾光带害,这是父亲一直都畏怯的心理。但绝不能把畏怯的心理作为逃避现实的理由,自己觉得愧对儿子的时间够长了,给儿子成全婚姻的事情不会等得呀,父亲就凭着一张老脸,还是踏上了自己心中想好的路。
父亲一路的考虑,一路的猜测,心里揣着一堆疑虑,到天黑才走进兴和县城。考虑最多的是怕见不到那个当官的学生,见了又怕人家不答应给办事。维诺中的两种可能在心里左右徘徊,要么这事办得会让自己激动到涌出泪水,要么就心中所构建的想法会遭一时坍塌。两个结果,都会让父亲的心为之一颤,多日的期盼,全在这一天的急迫又迟缓的时刻。
父亲的胆量完全输没了。面对这事,已是毫无主见了。站在自己的大姐和外甥门前,还在迟疑不前的犹豫,惟恐事情还有哪点没想周全。走出来,返进去。让外甥媳妇都看得心烦,‘大舅舅有好几年没来,变得更没话了。’一个重重的叹息,却找不出话来回答外甥媳妇的话语,一种无法遮掩的懦弱,在落漠的麻木中让人怜惜。大舅舅要说得话太多了,可提哪头,都难提起,还是不说为好。
想得太久的事情,办起来总不利落。父亲没勇气见到那个当官的学生,碰了个人家在外地开会。要找的人不在,对父亲是多么大的失落啊。这失落好比自己在荒漠之中,又失去了那看到得一点绿意。起初把这点绿意想得美好,可走近一看,却完全成了自身想象中的描画。又想,如果把事情能轻而易举地办了,反而觉得不太符合自己的处境。实在是让人想得到了,已经是人困马乏的地步了。踌躇之间,学生的爱人倒是让父亲得到安慰,‘老师,不行这样吧,您留一封信吧,我转告他吧。’她诚恳地说,‘念在师生的情分上,这个忙,一定帮。’这话让父亲万分感激,也就是说,这一趟,没白来。
父亲忽然有了精神。想趁着出来了,再去黄土村我姐姐家看看哇,明天就是请假的第三天,再回家也行。于是,父亲骑我大表哥的自行车去了黄土村。父亲每走一步,都在牵动着家人,都为我哥的婚姻大事操心着。要把我哥的户口迁出的唯一依托,就是姐姐她们。有亲人的关照是父亲最初的设想底气,是以我姐夫和姐姐作为依靠,才有了这样的打算。这种打算,乍看没什么,其实是让我哥在口外落地生根的。在将后的日子里,父母亲要把对我哥一大半操心,推给了我姐姐她们,这一点父亲预先就想到了。
尽管天气寒风凛冽,但父亲的心是感觉热乎的。父亲忽然的来到了我姐姐家,让姐姐大吃一惊。父亲进门就说,‘我后晌还得返回兴和。’一晃就是十年,父女见面,毕竟感慨。姐姐觉得父亲清瘦的脸上,似乎有着喜悦的神色,却不知道为何来去匆匆,父亲来了就走,让姐姐心疼。来不及说太多的话语,只是商量迁户的相关事宜,能否顺利迁出,至少在姐姐的这里获得到心理支撑。父亲把拿主意的重头,只想倾斜在我姐夫这边,自己那点脆弱的心理,不敢过度的剥离。这一来,岂不是一种超忽想象的安排,这样的安排,都觉得是在迷茫中的奇迹。父亲似乎只是为我哥将后来口外落户打上个前站,回去后心里就能踏实许多了,只等那当官的学生一句话,事情就有了希望。
父亲走这一遭,或许是带着希望回来了。而许多更为强烈的情感在灼痛着父母亲的心,眼下哪有把骨肉抛在外面不管的大人,恐怕是少有的,村上还有哪家,给儿子娶不了媳妇,就让他往外走的,可这事就恰恰发生在自己的家中。我看见妈妈有满脸的心酸和不舍。她说‘穷也好,饿也罢,天天能看得见,摸得着,穷富搁堆在一起就踏实。’这给我哥迁移户口的事刚刚提起,八字还没见一撇,妈妈就消受不了这事实的重压与不舍。
一个朦胧的想法稍有清晰,我们就有了那种深藏在内心的隐隐作疼,却还在每天引颈渴盼这让人心疼的事实。更为让我们心疼的,是看着我哥满面灰尘的切草回来,还带着几分憨气喊妈妈的时候,妈妈却不知如何安慰,这眼巴巴的围在跟前的大儿子。这时真正感觉到,聚集在心里的疼爱,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这逐日熬盼给儿子成家的心愿,就远远超过错误的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