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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可以承受之重——记我的婆婆

2022-01-09  本文已影响0人  梅庐_黄碧琴

                  黄  碧  琴

一、

婆婆一生操劳,晚年三次微中风,受尽病痛折磨,于2018年正月十五日凌晨灯枯油尽,抛下风雨同舟72载的公公,撒手人寰,享年92岁。

婆婆姓吴名玉珠,出生于乡下,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由于地偏路远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她属牛,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明眸皓齿,皮肤白里透红,是个健康标致的女子。

婆婆20岁那年,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家住县城比她大两岁,长得文弱清瘦的公公结了婚。

公公虽然只读了两年书,可能写会算,尤其会打一手好算盘,是县百货公司一名出色的会计师。

婆婆婚后生有两男两女,三孙子三孙女,一曾孙两曾孙女……四世同堂。加上外姓媳妇、孙媳、甥媳、女婿、孙女婿共三十多人,可谓儿孙满堂,家业有成。

公公婆婆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半个多世纪,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公公身体赢弱多病。解放初,每月工资才30多元,家庭生活比较困难。好在当家庭妇女的婆婆心灵手巧,干活麻利。

她属牛的,如牛样任劳任怨肯卖力气。除了干家务活带小孩,还替别人浆洗衣服以贴补家用。

那时候,一些从城里来的医生干部老师懒于动手,穿的衣服都请人洗。这便给勤劳的婆婆捡了个“便宜”。

她说,那时洗一双袜子2分钱,一条短裤3分,一件衬衣5分,从内到外一整套才2角7分钱。

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可也解了当时的一点燃眉之急。

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有自来水,居民们吃喝拉撒用的都是井水和河水。

婆婆每天早上挑着满满的一担衣服去河边,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

那时婆婆年轻,孩子小。经常要背着小孩去洗衣。随着她身子一俯一仰,孩子伏在背上晕乎乎的很快就睡着。

一颗葫芦似的小脑袋摇来晃去,像打鼓似的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背部。粗糙的两根背带勒得她前胸后背生疼。

女人经过生儿育女,大凡都会落下腰肌劳损的毛病,婆婆也是这样。每次蹲久了站起来会腰酸背痛,两腿发麻。

可四个小孩一天天长大,吃饭穿衣读书,每样都要花钱。即使下着小雨,她也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去河边洗衣。

夏日炎炎,常常是汗流浃背,满头大汗;

寒冬腊月,河水冰冷刺骨,十指皲裂。晚上涂一涂装在青蛾壳里,一盒五分钱的廉价凡士林。

第二天,照样起早贪黑,洗洗刷刷,没有愈合的伤口会裂得越来越大,有时还流出血来。

茶枯饼

那时肥皂也稀缺,为了省钱,她大多用“茶枯”饼,就是山茶籽榨了油余下的渣,压缩成一寸厚斗笠大的茶饼,一块只须两三毛钱。用时掰一小块放在水里濡湿,过一会它就会透析出滑滑腻腻的小泡泡来。

要是遇到油腻的脏衣服,就用黑乎乎的稻杆灰冲热水,它含碱性高容易去污,只是衣服过水时要多洗几遍。

如果衣服上沾有墨水果汁之类的污点,就把饭粒和盐巴撒在上面,然后再耐心地用拇指甲一丁点一丁点地慢慢抠,慢慢搓,直到把衣服洗干净。

要是厚的衣服,那可要花大力气才能拧干。如果是被褥之类的大物件,那就要叫另外一个人来帮忙。

遇到下暴雨,河水很混浊,只好把衣服挑到附近有水井的地方去洗,或把井水挑回家洗。

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啊,只要水龙头一拧,水哗啦啦的就来,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倒点洗衣粉、洗衣液就行。

然后即使你上街买东买西去玩或去干其它的事情,都没关系。

只需到点了打开机子,把一件件衣服拎出来抖一抖,晒一晒,就大功告成。不但衣服洗得又干又净,还省事省时省力气。

婆婆每次洗完衣服一刻也不敢逗留,站起来跺跺脚,伸伸腰,就得赶紧挑着担子往家走。

从河边到家里要爬二三十层的台阶,常常累得气喘吁吁。

一回到家又立刻马不停蹄地把竹竿扛到墙外边去晒衣服。

她比别人更能体会太阳的金贵。尤其是对她一个洗衣专业户来说,太阳是多么的重要。

没有太阳 ,衣服就晒不干 。晒不干,接下来的日子洗的衣服就没地方晒。因此她常常要跟时间赛跑,站着吃饭,跑着干活,分秒必争。

要是在“春天十八变”的日子,刚晒上衣服,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只好匆匆忙忙扛着竹竿回来,太阳一露脸又扛出去。有时一天要反反复复好几次。

婆婆说她那会最喜欢的就是太阳。有太阳衣服晒得又快又干,闻着香喷喷的,心里像喝了蜜糖水甜滋滋的;

要是遇上阴雨天,通道里挂满衣服,一件件像死鸡一般耷头拉脑的晾在竹竿上,看着心里都难受。

有时遇到淫雨霏霏好几天不见太阳,那就要用炭火烘干。用一个破脸盆装上半盆燃烧的木炭,木炭上面盖一层草木灰,外头再套一个比木炭火盆高出许多,有窟窿的竹编“鸟巢”似的笼子。再把衣服平铺在笼子上面。

人要随时候着,把衣服像烙饼一样不时地翻来覆去烘烤。要是忘了时间,把衣服烤焦了,那麻烦就大了。

晚上,一家人都去睡觉了,婆婆还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熨衣服。

那把锈迹斑斑的铁熨斗里装着熊熊燃烧的木炭,没多久木炭会烧成灰烬,熨斗就不热乎了,不热乎皱褶就烫不动,就得赶紧往熨斗里添几块木炭,然后拨开屁股眼上虚掩着的一块小铁片,啜着嘴皮子往里面呼呼呼地吹气。

衣服多的话,一个晚上就要添加好几趟。

要是发现哪件衣服扣子掉了链子爆了,或哪个地方破个洞崩了线,婆婆就连忙给钉好缝上。

最后把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按各人放在一起,等事情都办妥了才蹑手蹑脚地去睡觉。常常要忙到深夜。

第二天又要早起煮饭,吃完饭一一嘱咐孩子们上学时顺便把衣服送还给人家,然后再大包小包地带回脏衣服。

古时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就是说今日事应该今日毕,不要拖到明天。

婆婆虽然不懂得这些文绉绉的古训,可她有着实际的生活经验,懂得其中深刻而简单的道理:今日事一定要今日完成,决不能拖到明天。

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明天照样要干许多家务活,挑水洗菜煮饭倒马桶做卫生,自己一家六口人的衣服隔三差五也要洗,没完没了。

如果一天积一点,时间长了活儿就堆成山,这时再心急火燎地去赶工,必定手忙脚乱,丢三落四,干不好。

婆婆不但做事敏捷还很能干。诸如桌椅板凳坏了,拖把折了,篮子破了……她拿出钳子锤子铁线叮叮当当地捣鼓几下,就弄好了。

儿女们从小在她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下,深受教育。干起活来也像他们妈一样又快又好,井井有条,清清楚楚。

婆婆当浣衣妇,过着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延续了好几年。

二.

1.  后来,没有人请婆婆洗衣服了,她就到离家四十多里路的坂东六都纺织厂上班。

干了三年工厂倒闭工人解散。她被安排进了县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工人,一干就是二十年。

刚开始时她只是当一名小工,每天担着砖块瓦片石子上楼,再捎带残砖断瓦垃圾下楼。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摇摇晃晃的竹片搭成的脚手架上,头重脚轻跟底浅,一天上上下下几十趟,累得她头晕脑胀。

后来,婆婆加入四人为一组的板车队,天天拉着装有水泥钢筋石子沙子等沉重的建筑材料,跟男人一样干着体力活。

一包水泥50、100斤的“嚯”地一下从地面抱起来往车上丢,拖着一条条沉甸甸的钢筋朝车上放……装满一车至少也有三、五百斤重吧。

车子常常要从五里外的溪口码头拉到县城里来,每当经过医院下方那段陡坡时,即便是男人也无法拉得上去,甭说是女人。

人都说世上有三难。一难没米下锅,二难女人生孩,三难上岭挑担。何况要拉几百斤重的板车!

还好他们想出了“拼车”这个好主意,每次都顺利地把车拉上去。

那就是,第一辆车的主人走在前面,如一头老黄牛俯首贴耳,下巴内收,拱背收腹,两腿绷直,十趾铆地,沿着折尺形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拼尽全力往前拉,正如诗人臧克家在“老马”诗中写的那样: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然后三个队友先撂下自己的车,站在第一辆车的左右两边和后面,配合前面的那个人使劲地往前推。

大家步调一致,力往同一个方向使,异口同声地“嗨一约,嗨一约”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把车子拉上坡去。

然后如法炮制,第二辆、第三辆……四个人反反复复地跑上跑下,直到四辆车都平安到达坡顶,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才各自拉着车子走。

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他们还是四人呢,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他们是真正的工人阶级,更懂得“团结就是力量,是铁,是钢”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婆婆身材高大,肯卖力气,又古道热肠,是一个大家都喜欢与她搭档的好伙伴。

2.  路有上坡必有下坡,拉车上坡很吃力,其实下坡也不容易。虽然不是很费力,可是要讲究方法。

首先要让车头翘起来,车后边的一根“尾舵”末端要擦着地面哐噹哐噹地拖着,双手牢牢地抓住前面的车把,两臂胳肢窝夹住里端的车把,昂首挺胸,凸肚憋气,后背向后倒着紧靠车板,脚尖翘起,脚跟摁地,两腿绷直,迈着小碎步慢慢往下走。

这时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要是一不留神一脚踩空,就会搞得人仰马翻,发生危险!

那时街上没有像现在这样有五花八门的副食品小食店。在路上经常买不到吃的,渴了饿了就对着水壶咕咚咕咚喝几口水,解解渴充充饥。

每天回到家,婆婆总是浑身湿透,累得要命。

在一个洗脚桶里洗完澡煽煽扇子,还得去洗换下的一堆脏衣服。洗完衣服,刚换的衣服又湿了……

3.婆婆在建筑公司一干就是15年,直至退休。本想退休后能享享清福,可哪能呢?说是多子多福,实际上可累趴了老人。她退休前是拉板车,可退休后却要拉大车。

那时儿子媳妇忙于上班,家里的一大摊子事只好扔给婆婆照看:三孙子三孙女年龄不相上下,大的才七岁,底下几个像台阶一样相差无几,她常常背一个抱一个看几个,还要帮忙洗衣做饭……

后来,孙子孙女长大了上学了。老人本该很好地休息了。可由于年轻时透支了体力,到老时身体却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了。

七十岁那年,因急性肝炎和胃出血,一星期开了两次刀。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家里灵堂都准备就绪,只等着把她拉回来。结果是虚惊一场,她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又平安回来了。

没过几年安稳的日子,婆婆又接连三次中了风,一次比一次厉害。先是左腿没了力气,后来又摔了一跤,右股骨断裂,经过打钢钉作手术,加上年龄大,两腿都没了力气,从此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又有高血压,天天吃药;

白天不是躺就是坐,头晕頸僵背痛脚肿,像个囚犯似的圈在楼上房间十几年。

她不识字又耳背,不会看书不会写字,看看电视也只不过是观赏图像而已,过着痛苦百无聊赖的 生活。

即使儿孙满堂,个个孝顺,事业有成,钱财不愁,有什么用?人说年轻时用身体换金钱,老年时用金钱换健康,换得来嘛?换不了!

人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坎坎坷坷,潦潦草草过一生。一个人,一生恩怨情仇,家庭事业,或平平凡凡,或精彩辉煌,或唯唯诺诺,老实巴交;

或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人将就木时青天大老爷一概都那么公平公正,每人都得乖乖地听它摆布,或痛不欲生或平静安详,最终都得悄无声息地龟缩在坛子里,深埋于地底下与蝼蚁为伴,谁也逃脱不了这宿命。尽管你钱财堆成山,尽管你十二万分的不愿意,由得了你吗?

婆婆九十二年渺渺人生路,含辛茹苦,酸甜苦辣咸五味齐偿,到头来几缕青烟散尽,半坛骸骨,一堆荒塚草没了!

人生如梦,生时握着小拳头“苦呀苦呀”啼个不停,死时两眼一闭身一挺手一伸,一了百了。人生在世何必太计较?

83岁时的婆婆,满头白发。可皮肤仍然白皙丰润细嫩 ,两眼笑眯眯的,显得慈祥,安详,知足。

(这是多年前,我应《福州晚报》“婆婆,坐月子”征文要求,写了《把微笑留给婆婆》一篇短文,刊登在《福州晚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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