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无边(四)
恍恍惚惚间,鸡叫了,接着四下的叫声此起彼伏,又有脚步声渐行渐远,狗吠声也远远近近一下高过一下,夜近三更。
母亲知道是村里的秋伢穿过村子去屠宰场帮师傅杀猪了。
一想起这个人,母亲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一条蜷曲扭动的蛇。她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同于村里的那些故意窥视她的青年男子,也不像那些故意在半路截住她撩逗她的鲁莽男人。每次他们意外碰见,他总是用那双单眼皮下垂的眼睛快速瞟她一下,然后挑挑眉毛垂下眼睑,彻身穿过,不声不响。
但母亲就是感觉那一瞬间仿佛一条蛇突然攀附在身上扭动着,四下张顾着,蛇信子咄咄逼人。感觉从何而来,她始终说不清楚。
秋伢就是我的父亲,后来父亲回忆说,他对母亲的感觉截然不同。
当那个皮肤白皙,眼神倔强的姑娘出现在村里时,他就觉得她的眼睛真大。不像他单调空洞的单眼皮,她的眼皮似乎有三层褶皱,愈发显得一对眼睛深邃明亮。
就像一口井,深不可测,诱人深入。
但又拒人千里。
秋伢是龚伯的三儿子。
龚伯不是男的,她是我奶奶。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喊她“龚伯”。村里的人似乎也都敬畏她。流言蜚语没有她的身影,但村里大小事情需要张罗时,总能看见奶奶的人在那里有条不紊地操持。
奶奶经常挽着一个发髻,或者修成齐耳短发,然后用一个黑色的大发卡将头发拢到耳后根。总是一副干净清爽的模样。
人们都说奶奶是一个麻利干练的人。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父亲对母亲的心思的。
偏偏,奶奶一直按兵不动。
村里人说 奶奶也是一个运命多舛的女人。
绕村的那条湖通往长江,那时候那个方向的人去省城都必须穿过村子到湖边摆渡过江。祖父家是上海的船家,在这里遇见奶奶,索性泊在岸边做了阔绰的古皮屋,迎娶他美丽的新娘。
你侬我侬过后不久,在奶奶依依不舍的眼泪中,祖父又出了船。带回来的是噩耗,奶奶听了消息昏死过去,本来想告诉他们有孕的喜信,不料天地人隔。
奶奶固执的生下我的大伯父,又顶住闲言啐语将我的爷爷,邻村那个父母双亡,在茶馆当伙计的小伙子改成夫姓招赘进家门。
爷爷是个温驯的人,和奶奶又接连添生我二伯父,父亲和四叔小姑四个子女。在生活中,凡事奶奶说了算,一辈子不争不吵,倒也安稳平和。
所以母亲说奶奶其实是个和她一样脾性的女人,刚烈,要强。
“惺惺相惜”是英雄间的事,是男人的性格;女人在面对同类时,淡淡不可能产生那种怜惜之情。相反还会有一种排斥感。
因为对着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就好似对着一面镜子,将自己的内外瞧见得太透彻,没有一丝的隐秘感和安全感。
就像奶奶和母亲之间。
在奶奶看来,刘瞎子的二女儿,初看娇俏的模样,像极一只看似温柔可人的猫。但眉眼间的倔强透隐着骨子里的不羁。
说不清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这只看似温驯的猫也会张狂起来。她可不想在自己身边种下麻烦,当下身边的麻烦可是一大堆。
而每次看见刘瞎子二女儿的模样,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当初的决绝。因为当初的选择,日后日子中的酸甜苦辣咸,让她百感交集。期间的苦与累无处倾吐,说到底,她有些后悔做个要强的女人,但说不出也说不得。
何况,刘瞎子一家还是“黑五类”成分,现在二儿子正想通过镇里干部招工去当工人,牵上这层关系多少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