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枪法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学跳舞,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进了这个舞蹈班,而且学的是新疆舞。隔壁阿美说:新疆舞最难跳了,我宁愿去跳广场舞。但是楼下的玲子说:我才不要去跳广场舞,就一双手晃过来晃过去,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是个人都会跳。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什么舞都不会,确切地说,我从来就没跳过舞,手伸长一点都觉得不好意思。但是,一成不变的是日复一日的光阴,比起光阴,人的心却是需要瞬息万变的。
自那个黄昏,我在楼下的回廊上遇见玲子,我的心就开始变了。那天六点多的样子,我无所事事。准备下楼去遛达。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拍打着我那因为在沙发里窝久了而酸胀的老腰。走到回廊上,眼见着玲子神彩飞扬的样子。我问她:干嘛去了?气色这么好?玲子神秘地靠近我,说:哎,我告诉你呀,我去学跳舞啦。新疆舞!然后她看了看四周,说道:可别和你隔壁的阿美说哟,不然她会怪我不参加她们打鼓的队伍。她拉我几次,我都没跟她去。
我只觉得玲子故弄玄虚。即便阿美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如小孩子过家家,相互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发誓再也不和你玩了罢。于是我说:不至于吧?阿美惯是个热心快肠的,你玩你的,她玩她的,又不碍着什么。
玲子讪笑,她退后一步,又拉住我胳膊,说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学吧,咱俩也有个伴。
“跟你去跳舞?你看我象是块跳舞的料么?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对这些少数民族舞蹈,古典舞蹈一直都心存敬畏,不敢轻易触碰。可玲子说:“看你把自己说的!你去试试,你不去试,你怎么知道行不行?你行的,你肯定行。”就这样,神差鬼使被说动了。更何况每日也是被手机绑定了不得脱身,正好找个事情约束一下自己。我说:“那好,你明天带我去。”
玲子第二天就带着我去了。玲子说每天下午上课,从二点半到五点半。一路上她不停给我打气,她过分的热心,让我甚至有点怀疑她是不是人家派来托。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玲子用手指给我看,说:你看老师都来了,每天她都比我们先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我抬头看过去,那是一个美好的女子,此刻我只能用美好这个词来形容她,你可以把所有美好的词加在她身上。她的婀娜柔软让我羡艳不已。我心想,为什么我没有成为这样的女子。走上前去互报了年龄,她也是近六十的人了,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估算她的年龄。我跟她说:“老师,我很笨,平时也没接触过,连广场舞也不会跳,不知道这新疆舞我能不能学得来。”她轻声笑起来,说:“可别说自己笨,要对自己有信心。你看我们这里七十多岁的大姐都跳得可好啦!难道你还学不会?没有学不会的,只怕你不愿学。”
玲子在一边附和着老师,玲子说:“你今天先适应一下,觉得行就从明天开始学。”我拍了拍她:“你都可以替老师作主了。”几个人都笑起来。老师接着说:“可以的可以的。今天周五。你想来的话,从下周一算起吧。”
就这样,我被玲子带着,参与了这支中国大妈式的舞蹈团队。除去周末,每天下午二点到五点半,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的训练,竟有了出其不意的收获。我被她们称作团队里学得最快的一个,从开始到参加候鸟艺术团在疍家小镇迎新春演出,中间只有七八天时间,我居然滥竽充数跟着她们去台上走了一遭。她们取笑说:“几天就混上了台!”
老师说:“后面还要加油。过了年,三月份可能还有大型演出。”
过了年,正月初四,老师就在群里通知初五正式上课。我好像还没玩够,向老师请假,说等过了初十再去,老师叮嘱我说尽量早点去上课,免得到时候跟不上。
可是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好象有些厌倦了。原来我是一个多么容易厌倦的人!想想这世间能让我坚持的事情,虽然屈指可数,但到底是有,这仍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等我玩够了又去上课,发现了好些新面孔,队伍越来越壮大了。我和老队友们打招呼,她们说“你玩够了终于来了,想死你了。”这些养老的候鸟们,来自全国各地,彼此之间的关系因为纯粹,自然是非常热情友好。除了说跳舞,几乎没有其他的话题。的确,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能够真诚地活着。
三月初始的一天,老师趁上课中途休息的间隙,宣布三月八日去南宁演出的行程计划。气氛瞬间热闹起来,似乎个个摩拳擦掌,好不欢欣鼓舞。我却心生寂寥。忽然间就想起遥远的年少时光,那霓虹闪烁的舞台,舞台下人头攒动的光景,如今回首望过去,仿佛隔着迢迢星汉银河。
玲子说:去嘛,你去和我做个伴嘛。我说:现在人有这么多,也不缺我一个。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去那么远,路上来回六七个小时,真受不得那个颠簸。玲子说:我叫老师劝你。其实老师在她之前已经和我说过。老师说:要有团队精神!你要去,一定要去!你看有两三个老队员都有事回家了,你再要不去的话,更没什么人了。我说:现在不是有这么多新人吗?离演出还有十来天时间呢。我心想,当初我不也是练了七八天就被赶鸭子上架了吗?
下课回家的路上,玲子又极力劝我与她一同前往南宁,参加此次的调演。玲子说:“去嘛,这次老师一定会让你站前排,你看嘛,一群人就你记性好。”我已无力解释,孤独感瞬间袭来。站前排又能怎样呢?露个脸又能怎样呢?看惯了这世间的宠辱,我大可不必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舞台上,花上来回六七个小时车程的时间,就为露个脸。而且我十分钟清楚,我来学跳舞,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锻炼一下腰身,至于就近顺便露个脸,那也只是意外。
晚间把自己收拾好,躺在床上又想起这件事。决定还是拒绝的好。若是因为面子软,委屈求全,那不是我这个年龄该有的意识。拿起手机准备给老师发个信息,一看时间已是半夜。这个点不好打扰人家,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说。放下手机,很快便沉沉睡去。
早晨微开的纱窗帘让一束光躺在我脸上。我醒来的时候,梦与现实似乎无逢链接,梦里的一句话还在脑子里盘旋:有光照的地方总会好起来。这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我救赎。梦里一如既往地捉襟见肘、身陷绝境、无处逢生。这些碎片逐一被我拾起。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太闲,就会生出许多与现实无关的旁支末节。这样看,毕竟让自己忙碌起来不是件很坏的事,哪怕你忙的这些事只是在消耗你的体能。好象我又为自己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借口。
打开舞群里的消息,是那个七十多岁的女子发出来的。大概意思是说跳舞的种种好处,最后还有尼采的一段话作为结尾: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想大约是针对我不去继续跳舞,意欲规劝我的意思。或许这老人,哦,对了不能称她老人,应该喊她大姐才是。或许这个大姐根本不知道尼采是何许人,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本质所在。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跳舞,她希望她的喜欢也成为别人的喜欢,她一点也没错。
可是我错了。我错就错在回了一段话:所谓舞者,自古有闻鸡起舞。比如,一个农人早起在地里劳作,岂不为舞?一个快递小哥,为一家老小不分昼夜,岂不为舞?一个主妇,此刻正为一家人洗手烹食,岂不为舞?愿大家各自为舞,舞开心舞快乐是为舞。彼时群里鸦雀无声。等我自己觉得错了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发出去的消息已经撤不回来了。此时我想起《水浒传》中的一个场景:林冲在被冲军发配后,一路上受尽欺辱。后面为陷害他,让他看守草料场。时逢大雪纷飞,林冲在草料场的雪地里,挥舞手中长枪,时而迅如闪电,猛如雷霆,时而轻盈如羽毛。收枪之后,他放声给自己喝彩:好枪法!当时情境,让我眼眶潮湿。后来一想,我们其实连悲悯他的资格都没有。
我到底还是决定不去了。老师发了消息给我:“小美女,今天要教集体舞最后一个组合,能来就来吧”
我回她:“有视频在群里也可以的,我一样会学,一样会感恩老师。”
她说:“线下掌握的更快。”
我回她:“我会记得老师对我的好。下半年再去吧。我在线上好好学。线上自由,不会太吵。”末了我又补了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父。她回了我一串:哈哈哈哈哈。至此,我短暂的新疆舞生涯且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