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眼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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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真要走？”
“票都买好了，当然是真的。”
小主人提着我们的午饭过来，分在三个圈里的孩子们兴奋起来，都挤到了圈口，年轻真好！一到饭点就能兴奋成这样，不像我们老猪，最多躺着应和哼两声站起来，反正总是有得吃，那么着急干什么。
食槽里还有粮食，我吃了两口就没了食欲，抬起头看看她们.
“这妈呀，就像老母猪一样，带的时候怎么都将就它们，连睡觉都仰了又仰，就怕它们找不着奶头，吃不饱，可一长大了呢，就都跑了，谁都不要妈了！”女主人眼神幽怨的看着我，这神情让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了许多。小主人背对着我继续给我的孩子们添食。
她说她像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她的心态还没我的一半好呢！
小主人舀完了桶里的食，退出来，女主人跟着退出去让她，不一会又提了一桶过来。
“李哲啊，吃饭了没有？哦，我们还没有，李页在喂猪，我在摘青菜，一会就吃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刚走嘛我也觉得走了好久了，明天李页也要走了……对啊，我也说她和你们上班的又不一样，还有十多天才开学，但我又留不住她……”这是女主人在圈旁的柴房里跟儿子打电话呢，连我这猪脑子都听出来是故意说给小主人听的。小主人仍是继续往各个食槽里添食，我那些没心没肺的笨猪孩子们也只管吃，完全没在意女主人的话。我注意到，可能是如她所说的，都是当妈的原因吧，更何况，在她家这六七年了，总还是有感情的。
“李页，李页，喏！你哥要跟你讲话，”女主人把手机递给小主人。我看到小主人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接过电话。
“哥，你别说了，我也不想跟你解释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你孝顺就自己回来待着！”小主人说完把电话还给一直等在旁边的女主人。
“怎么这么跟你哥说话！怎么这么跟你哥说话！”女主人接过电话哀怨沮丧地又退出去。
唉！估计这次她又要伤心得好几天睡不好觉了。
2.
男主人拉了水管过来要给孩子们洗圈，它们三四个的住一圈，确实比我的单间脏得快。
“你管子怎么这么拉？从那边拉不好吗？怎么这次又用这盘了，上次的那盘呢？哎呀！你怎么不先铲一下，先把多数的铲出来了才好洗嘛!猪身上也记得冲一下，一个个脏得不得了！难得洗一次嘛你顺便把母猪的也一起洗了，母猪已经……”
“哎呀呀！你烦不烦！那么会安排你来洗！一天叨逼叨逼的，好像人家不知道一样，你说说这猪圈你统共洗过几次？还不都是我洗！一天叨逼叨逼，全天下就你最聪明，最会安排！”
“哦呦，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才说两句就嫌我啰嗦，那你说哪次那些粪不是我挑的？家里那些粮食哪样不是我一个人拼死拼活苦出来的？你一天天的只是钓鱼，就洗个猪圈就那么多话，还嫌我安排指挥你，我要是安排得动，田里地里这些活会我一个人做吗？我就是你们家的一个长工，最好是个憨包，只会干活，其他都随你们，饭也不会吃就好了……”
“家里的活我没干，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得了吧！我要不是腿脚不好干不得，全都我自己干，你就满意了！前几年有人来租我就说过放一些，你少累一点，你又不听，又要干又要叨逼！后来全村都在种果树，我说也种，人家是政府组织的项目，管销路，我们只管种好就行，你看其他谁家没拿到补贴，你也死活不准，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啊！行！你厉害，你有本事，那就你自己干呗，反正你就喜欢苦！喜欢苦你又叨逼叨逼个啥！”
“我喜欢苦？你要是有本事……”
嘭！啪！
一个巨大的关门声和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打断了男女主人的争吵。
“李页，你干嘛？”女主人从丁字形的圈道里跑出去，有些惊慌地问。
“我现在就走，你们慢慢吵，吵了几十年，你们不烦我已经听烦了！”
我在圈里越过圈墙看到女主人抱住小主人的行李箱，“你这娃怎么这样，哪家不吵啊，人家家家都吵。明天的车你现在去哪里？住旅馆不是又要花钱，咱家就是没钱陈星才会那样对你……”
小主人使劲要把箱子扯出来，女主人抱得死死的。她一甩手气得满脸涨红地朝楼上走，接着又是嘭地一声关门声。
3.
“喂，小羽，你们什么时候回学校啊……我明天下午两点多的火车，大大后天下午能到学校。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去，学校又没什么人……小羽，我好难过，我就说我不该回家过年的，他们天天吵，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就没有不吵的时候！本以为我们现在都这么大了，他们也老了，该吵够了，结果还是一样，大过年都吵得不可开交。我哥还想着我今年好不容易回家过年，专门请假到初十才上班，可是在家根本呆不下去，拜完年初五就走了，白白的请了假，”小主人白白的屁股对着我蹲在茅坑上，讲着电话。
我动用我的猪脑回忆了一下，来她家六七年了，好像是那么回事，女主人是个强势又固执的人，又唠叨，男主人做什么她都反对，还时不时的讽刺一两句，他的腿脚好像是从小就不好的，干不了重活，所以家里的重活基本都是女主人干，所以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有一次听到她跟小主人在柴房聊天，聊到村里集体种树的事，小主人问她为什么不同意，她厌弃地说：“种树是玩的吗？多少年才见收成？对土地伤害多大？你看到你爸干过什么活吗？到时候还不是累着我！”
“是他想要干的，总是有积极性，你什么都反对他，说他不是，当然干着没意思……”
“你爸做成过什么事吗？从来没有过！又‘遭’又赌！明明一个瘸子，跟着起哄，要显得他能！”
“妈！”小主人喊起来，把我们都吓一跳，离她们最近的两个孩子被吓得也惊叫起来。
“咦！喊什么喊，我说错了吗？你们也长大了，好多事你们也都知道，你们还小那会……”
“不要说了！我都能背下来了，从小到大你就念叨这个，就是要我们跟你一起恨他才满意！这么见不得你干嘛不离婚呢？几年前我就劝过你。”
“唉！你还小，我考虑的……”
“妈，够了，你的那些考虑我也听了千千万万遍了，你安慰你自己就够了，我不想听！”
“是，是，你们都跟你爸一个德性，我说什么都不想听！”
一阵拖拉板凳的声音后小主人气愤的从柴房出来，又剩女主人一个人，像以往的所有夜晚一样。其实我还是挺心疼女主人的，辛辛苦苦为他这个家，还谁都不喜欢，虽然我不懂他们人类的感情纠葛，但伤心的总该被同情。
“小羽，我可能要跟陈星分手了，”小主人还是屁股朝着我，老听他们说腿都蹲麻了的事，就是她这样蹲麻的吧。
“你们都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喜欢他，只是被感动了……回来到现在我都没见过他，过年他回老家了，刚回A市就开始接工程，一直说忙，没时间理我……对啊，你说当初我都到西安那么远的地方了，他都想方设法找到我的联系方式，还对我那么好，现在我回来了，他却连见都没时间见我，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不管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他，更不想为他猜这猜那，早点回学校，远离这些争吵和烦心事。”
“李页，你掉毛坑里了？还不快来吃饭！”
4.
“李页，你冷不冷？我在柴房笼了火，过来烤火嘛，”女主人站在我的圈旁朝楼上喊，然后把一捆干草扔给我，现在的天气，别看白天有太阳，晚上还是冷的，特别是我们这种三面都通风的房子。
“过来顺便帮我把那边的几捆草也拉过来。”
不多会我们各自的圈里就弥漫了柔软的干稻草的清香，几个孩子又发起狂来，嗷嗷地叫，一边把稻草踩平实，一边打闹，看它们这样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它们是我生的第十二胎孩子了，跟我隔开才几个月，也都是半大的猪了，刚开始隔过去时他们天天叫得呀，简直是要翻天的，后来慢慢就好了。这些孩子，都是跟我在一个圈的时候老喜欢往外跑，什么板子都挡不住它们，累了困了或者饿了，就全都爬到我肚子上来，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生产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候不太会带猪崽子，从快生开始，女主人就整宿整宿的守着我，生了之后就把它们用个木箱子装起来，只有它们吃奶的时候才抱出来让我喂。小崽子们太淘气，一个个的经常不好好吃，非要在我肚皮上爬来爬去的拱着抢，那时候小主人和大主人都喜欢看它们这样，每次都笑得不行。它们可爱，老是闭着眼睛乱拱乱抢，有时候明明自己含着一个奶头都睡着了，另一个过来把它一拱翻，它马上惊叫着又去抢，就是不吃也不放口。那时他们总是一边前仰后合的笑，一边把孩子们干的可笑事讲给我听。我喜欢大主人和小主人一起来看我们的时候，他们兄妹倒不争吵，不像男女主人，他们确实经常吵，而且一吵烦了还把气撒到我们头上。
慢慢长大的猪崽子们闹腾坏了，又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常常跑出去院子里玩，到处哼哼到处拱，每次都害得主人们四处围追堵截，才能把它们赶回来。我从来随它们，一来我也拦不住，二来，跑出去总是好的，我小的时候也还经常想跑出去呢。我们猪的生命有限，像我这样要生崽的才可以活个七八年十来年的，一般的生猪都是长到差不多就没命了，所以，在死之前，在完全失去自由之前，能跑出去就跑出去吧。
一个月后它们果真被和我隔开了，崽子们叫得悲惨啊，使劲叫使劲拱门，被打了一顿又一顿，我也着急，一边安慰它们不要怕，一边求主人不要这样对我们，不要打它们，虽然我们生来挨打和生来被吃一样正常，但是，我真的很心疼，很着急。孩子们就这样拱得累了就歇会，睡醒了又开始拱，直到两三天后终于发现没有用了，才认了命。我知道啊，等到他们下次可以再到院子里的时候，就是被卖去宰杀的时候了。
唉，那时候我想到这些，心里难过又着急，我要活那么长，要亲眼看着自己一批批的孩子们重复着同样的命运而无能为力，我天天在圈里急得打转，可还是没用。听经常过来跟我配种的公猪说，它走过很多地方，流水，高山，竹林，好多好多，它还说在一个叫做深山里的地方，里面住着好多我们的同类，他们很自由，也长得很凶悍，吃的有时候比我们好很多，只是不像我们均匀稳定。我问它我可不可以逃到深山里去，不想一年一年的只是跟它配种，然后生崽，又亲眼目睹孩子们长大被卖的命运。它笑我是头疯母猪，明明一发情它就会来满足我，还天天有人伺候，这么好的生活我居然想逃，真是长了个猪脑子！
后来我就不想了，因为真的没有办法，命嘛！
再后来就习惯了，我这一辈子都抵得其他猪的几辈子了，隔段时间就听一次撕心裂肺的惨叫，对那些惊天动地的呼救早也见惯不怪。
就我的猪脑子想来，大主人和小主人正像我那些还没满月的小猪一样呢，只想往外跑，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也想到深山里去吧？要是我的孩子们能跑到深山里去，我倒是愿意的，也许能活得自由，也许会死得很惨，可是，跑出去总是好的，反正他们也就那么短短一年不到的生命，还不如野一次，喂野兽和喂人，不都是喂吗？女主人是经历得太少了，都没我老猪想得开。她今天说什么？她像我？孩子长大了都不要我们？这条思路我还没走过，可能是后来习惯了的原因，觉得满月断奶后猪崽子们跟我隔开是正常的，不然我这一小圈的地方，挤不下啊，还得跟我抢食！我是已经习惯了单间的猪，只能走在单间老猪的思路上。
“你明天回学校，有人了吗？”
“我们宿舍的有差不多时候到的。”
“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嗯。”
“你明年就毕业了哦，时间好快，你哥今年毕业，明年就是你，打算怎么样吗？”
“还有一年呢，现在不想想。”
“一年快得很哩！这两三年的不是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学的是经济？”
“嗯，经济与贸易。”
“我打听过的，你们这专业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都好考，你看着点，到时候可以报了就报。”
“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喜欢那些，你叫我哥回来考！”
“人家都说姑娘跟妈贴心哩，我这叫你都不听，你哥就更不消说了，我天天念叨念叨的，你们还都嫌我烦！”
“那我哥不来考凭啥我要回来！”
“你看咱们这家，再想想我出车祸那次，本来就是人家的责任，但是咱们才得了多少钱？还不是人家里面有人，说得上话，知道的人谁不说我们冤枉，但是就是抵不过人家有人！我的希望都在你们身上，辛辛苦苦的培养你们，不就是盼着你们回来考个官，以后人家才不敢看不起咱，再说，有个像样子的单位，人家才不说我白养两个大学生！像村口那家，儿子在市医院，人家在村里多有脸面，工作也清闲，离家也近，想见就能见着。”
“我的专业进不了医院！是经济类的。”
“经济类的进银行嘛，听说还能进财政局，镇府啊，反正你们的专业，又是本科，只要好好考，进哪里都好进。”
“妈，你从哪里打听得呀？”
“老早就打听好了，你们的事除了我还有谁会着急，你爸会管你们？就说今年争这个低保户，你爸去过一次？还不是我。人家都说，你爸又是残疾，我又出过车祸，你也还在上大学，就你哥今年刚毕业，还欠着一大笔助学贷款，哪个不说我们家该得，但是就是得不到！你爸又不去跑，天天都是我去镇府找镇长，去得多了人家也烦，也都只是敷衍，你好好考个工作，到镇府去，我就不信人家还敢这样！”
“妈！你太搞笑了，你供我读书就为了给你挣个低保户啊？”
“低保户怎么了？低保户每年有钱拿！再说了，只要你们进去了，以后的好处多得很呢！”
“妈，妈，你停停吧，现在反腐倡廉你知道不？再说了，幸亏我和我哥都不喜欢你说的路，不然我们都得被你逼成贪官不可，到时候进哪？进监狱还差不多！妈，我说，怎么有你这样当妈的！也幸亏你命苦一辈子，要是给你个官当，保准是个贪官！”
“我不管嘛，你就给我好好留意着考试的事，合适了就报，别让我老操心！我们是吃没有人的亏吃太多了，反腐倡廉哪朝哪代不说，哪时候没有被抓的人，不还有人贪吗！人都自私，谁不想着自己，那些公平正义的，都是有人就有公平，有人就有正义！不然，谁管得了你！”
“你慢慢烤火吧！你的思想太有问题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是那一套，别把我教坏了！天哪，想想我居然是你养大的，还不知道我骨子里给你教成什么样了呢，太可怕了！”
又是一阵凳子挪动的声音，小主人开了我们的灯，又把白白的屁股朝着我，蹲在茅坑上，睡着的孩子们被惊醒起来，一惊一乍的，她仍然只管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一元小说写作训练营每日500字——叶人儿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