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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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七月十五清晨,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日子,雨停了天还没晴,天空中还飘着大块稀薄的乌云,公路上到处都是一洼一洼的积水,公路两旁高大的杨树上,时不时地滴下一些凉飕飕的雨滴,蝉声稀了,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演出前的短暂的停顿。这后半夜大雨下得实在突然,新砌的围墙会不会坍塌?工棚里不会漫水吧?看工地的老张大哥也不知道知不知道会不会拿沙袋挡住水,昨天夜里都怪我睡得太死,一觉醒来直觉得心里慌慌地,右边的眼皮一直打颤,急忙中我来不及吃东西骑上车就往工地上赶,也不知道大震他娘在后面追着喊了一句什么。
大震他娘在我轰鸣的摩托车声中肯定喊了一句什么,骑上车以后,我的脑子里还在转悠她到底说的啥。
快到拐弯的路口了,我打了左闪,工地就在前面一里多远的地方。蓦地车子的后轮唰——一声打了滑,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巨大的手,将我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而后我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还有砰——的一声巨响,我的左臂像是被撕下来一样,身体随之翻滚到地面上,跟随者巨大的惯性向前拖行着,耳畔似乎听到一声尖叫,还有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爆裂成无数的碎片,而后在空中慢慢聚拢起来,紧接着我看到我的嘉陵125被拦腰斩成两截,一辆东风141拉满货物的大挂斗车呈15度斜角停在路中央,车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这场车祸异常惨烈,因为路面的积水,导致刹车距离延长,拉出足有100多米的血迹,一边的轮胎下面有一个半边胳膊几乎被磨光的青年,穿着和我早上出门时一模一样的衣服。挂斗车上一左一右跳下来两个司机,他们下来车,看了看车轮下的青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已经没救了,快打电话报交警队吧。
也就在那一霎那,四肢百骸传来无比的疼痛,左边的肩膀更是要掉下来一样的,我抬起左臂,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左臂变成了透明色,风欢快地穿过我的躯体,猛然间我觉得这多像一个恐怖的梦,我一定是睡着了,还没有醒来。
时间仿佛可以变得很快,快到我还来不及思考,交警的车辆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车祸现场,那两个141的司机围着交警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到,或者他们说的我一句也不想听,我的身体像散架了一样疼痛,马路上长长的刹车痕迹里血肉模糊,空气中混合着浓浓的血腥的味道,车祸发生的瞬间像电影蒙太奇的镜头一样,一帧一帧从我眼前回放,我看到自己停止在挂斗车的右后轮上,而后飞快地向后倒退,突然摩托车从我的胯下立了起来,我的左臂挂在了右侧的挂斗上,我的后车轮胎猛地一滑,就在拐弯之前,距我10米的距离,一辆141东风货车飞驰而来,我的身体继续飞快地倒退,调皮的雨滴从我头上向上升起,我踩着摩托车的油门发出突突地轰鸣声,大震他娘在我身后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方秀,慢一点——",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我眼睁睁地看着20分钟之前的自己回到了家门,身体则像一阵风飕地飞到了早上那个目光里饱含爱意的女人面前,我焦急地迎了上去,想要握住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料却抓了一个空。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鬓角刚刚冒出几根白发,这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何人们都说人死如灯灭,而我那些被撞碎的魂魄又是如何能够重新聚合在一起,我并不不清楚。我只知道就在我的魂魄重新聚拢在一起的瞬间,躯体最后一刻经历的疼痛,全部附着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得这剧痛几乎要将我生生地撕碎,我必须强忍着这剧痛,否则,这透明的身躯就如肢解一般,最后会一片片地飞散的,很快消失殆尽。
若想把它们合到一起,则需要强大的毅力,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一个声音告诉我,让它散开吧,魂飞魄散就好了,就再也不必承受这样的苦楚了,可是我不能,我还要看看我最亲爱的妻,还有我两个尚在年幼的儿子。在我的肉身还没有灰飞烟灭之前,我还有时间可以陪陪他们,可以守着我们辛辛苦苦修建起来的这个家。
我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间,是我还没有离开家吗?为什么我的妻一脸焦虑?她是察觉到我在她身边了吗?她的眼神开始涣散。
噢,我的手就扶在她的腰间,我把自己的脸贴近她的脸,她曾经最喜欢的我这样靠近她。
院落里的梧桐树叶上又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雨滴穿透我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妻,她在担心我会不会淋雨,还是她刚才就喊的话就是即将下雨了?
我和我的妻已经结婚13年了,从最初的一无所有,到现在步入小康的一家,我能够做的其实很少,我经常会带着几个乡亲一块去不同的工地揽活,而这个家都交给了她,我最心爱的妻。
工地上有大包工签订的工期,我和几个乡亲虽然离家不远,为了赶上工期,还是会经常住在工地上。即使赶在农忙时,也不能按时回家。
我的妻她从不抱怨,她则早出晚归,常常自己割麦,掰棒子,打麦场,晒粮食。
她才36岁,脸色黝黑,平日里人们见了我们俩站在一起,都说她长的老像,说她粗皮糙肉的配不上看起来挺拔壮实的我。可是我知道,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我的父亲,在我们结婚后不久就患了肾炎,渐渐失去了劳动力,我的二弟,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身体一直虚弱,是她不计得失为了我们这个家没日没夜地操劳。
后来二弟也寻上了媳妇,生了孩子,老父亲看着几个孙子慢慢长大含笑离开了人世。
我的妻,她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一声感谢,就以这种方式离开了她!
我最亲爱的妻,她一定想不到此刻的我就在她的身边吧!
一想到这我的心就如同刀绞。以后漫长的岁月,我做了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妻,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风风雨雨,我愧对你啊!
有人在急促地敲门。
“是宋方秀家吗?”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妻的脸上有些疑惑,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她撑开伞,打开了大门,两个身着制服的交警出现在她眼前。
一定是我的行车证上有我家的信息,他们的出现让妻一下子慌了神,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牙齿在止不住地碰撞,发出嘚嘚的声响,我眼看着她的腿突然弯了下去,她滑倒在了一个交警的手臂上,又挣扎着站了起来。
“在哪?我要去看看!”
交警把妻扶上了警车,车辆没有去事故现场,而是直奔了医院的太平间。
在阴冷的地下室里,交警交代太平间的看守拉开了一个长条的冰柜,我静静地躺在狭长的盒子里,几乎磨掉的手臂胡乱掖在身旁,蓝色帆布的工作服早已碎的不成样子。
妻的手从躺着的我的脸上拂过,奇怪的是我的脸上竟然也感受到一丝温暖。
妻确认了我的身份,接着被带出了医院。
交警队事故处理科里,除了两个一脸惊恐的司机,还多了几个同村里的乡亲,他们是我的工友。
妻眼神越过两个肇事者,对我的一个工友说,她要去看看我出事的地方。
暴雨如织,仿佛为妻流下的无穷无尽的眼泪。
妻看到了那道长长的刹车痕迹,雨水冲刷了血迹,却冲不掉触目惊心的瞬间,我的眼前交叠出现的那一幕幕,我的妻,你又是何苦呢?
妻挣脱了工友的拉扯,跑到路中央,站在暴雨里,她慢慢俯下身来,俯到地上,那一寸寸的土地是我生命中最后经过的地方,她试图在那里感受到我的信息。
我的眼泪早已汹涌而出,我用我透明的躯体护着她,任凭暴雨如子弹一样射穿我的身体。
我的妻,我这么没用,再也无法为你遮风挡雨。
0妻被送到了家,我看到了我的娇儿,震震和帅帅。
看到他们淋成落汤鸡的母亲,这俩个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的二弟、弟媳看到妻以后,一句话没有只是泪眼婆娑。
村里的族人都到了,感谢他们想着送我一程。
家里燃起了长明灯,老盆里已经续上了剪好的纸钱。
我不要这些俗世间的东西,我只想和我的妻儿在一起,我只想和我的妻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可是我知道这几乎是妄念。
我的儿,双双跪在灵棚前。
我的妻卧在床上,她已经失了神,没有了力气,接连三天了,谁都劝不了她,她滴水未沾。
我就要走了,过了午时,我就要被火化了,随着肉身的灰飞烟灭,这具透明的躯体也终将魂飞魄散。
我环顾着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家无不一脸凝重。
突然我看到了一双眼睛,毫无畏惧地和我对视着,那一瞬间我确认,她看到了我。
她是我们村被称作阴阳眼的五婶。
她仿佛读得懂我的心思,而我也看懂了她要给我说的话。
她要借她的身体给我,让我给我的妻儿说最后一句话。
我的身体慢慢地被她吸引过去,一点一点地充满她的身体。
我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孤魂野鬼,而是重新又有了一个活生生的躯体。
“大震,帅帅!”
我搂着两个儿子泣不成声。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是方秀回来了!”
到底还是有见识过鬼魂附体的人,他们认出来了我。
我三两步就走到了妻的床前。
“莲儿,对不起!”我叫着妻子的乳名。
莲儿猛地抱住我,这温暖踏实的感觉,真让我沉醉啊!
我拂去她脸上的泪珠,“莲儿,一定要好好的。”
“大震,带好帅帅,好好听妈妈的话。”
交代完这几句话,我的身体突然被从五婶的身体里弹了出来。
我的时间到了。
是时候离开了,让我再看一眼这个深爱的世界。
我的身体片片羽化,逐渐升起。
化作冲破乌云的那万道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