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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

2022-12-12  本文已影响0人  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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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八期【寒冷】主题

这个冬天,出奇的冷。西北风刀子似的割人脸。偶尔有出行的人,都瑟缩着脖子,拉紧了领口匆匆行走。

一个少年蹒跚地走来,明明是平坦的路面,他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仔细看,右腿着地的那一刻,似乎有些痉挛。他的嘴角,口水拉了一道长线。他嘴唇微动,模糊的声音被风割得破碎:我要,上学,上学,学校,上学,张,妈……

随后,一个衣着单薄的身影跑过来,手里抓了一件棉衣。她抽泣着拉住少年,把棉衣给他套上:明月,学校里没人,已经放假了。跟妈回家,等开学咱们再去学校,啊……

少年顺从地转身,他扯动嘴角,似乎想笑,一大团口水啪地掉出来。

女人压抑着哭声,泪水却一串串滴落,成冰。


时间倒退到一个月前。

明月背着书包,抱着行李卷,坐在姑父的摩托车上。戴着手套,手指头还是没了知觉。他想催姑父骑快一点,早几分钟坐上奶奶家的热炕头;可是,骑快了会更冷,风打在脸上,额头和眼像被刀割一样疼。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他没心情说话。

早上,爸爸叫他起床,话说得轻描淡写:“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以后就住你奶奶那边吧。我要娶个新老婆,她不愿意你跟我们住一块儿。你先搬走,等以后时间长了,我再想办法叫你回来住。”

爸爸要再婚了。对方是邻村的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

村里人说,这个女人相当不简单。丈夫死后,她泪眼婆娑,说要代替老公奉养公婆。拆迁赔偿到手,她对公婆逐渐冷淡。同时,她不声不响,在三年内接连生了两个孩子。

那么问题就来了:孩子是谁的?

女人的婆婆问过这个问题。女人趾高气扬回复:“老公公的!怎么着?你要不要把他们俩带回去养?你死了一个儿子,我补给你俩!”婆婆气得心脏病发,住进医院。老公公百口莫辩,又气又急,脑出血,没抢救过来。

还有一个传言:结婚前,女人其实是有对象的。之所以嫁到邻村,就是看中了这个人家的条件——两处宅子、独生子,人还特别老实。那么,她男人的死,是简单的车祸吗?

这些,女人完全不以为意。外界的各种猜测、各种线索、各种答案,她置若罔闻。这是个相当强悍的女人。

早在好几个星期前,就有同学偷偷告诉他:你爸爸要娶新媳妇儿。我妈说,他要娶的那个小寡妇特别狠,以后,你的日子要难过了。

村里那个最讨厌的老光棍儿逗明月:小子,你爸爸可真厉害,偷偷给你生了俩弟弟妹妹。当哥哥的滋味儿怎么样啊?


姑父停下车,使劲吸了吸鼻子,接过行李,一手扶他下车。明月的脚已经失去知觉,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姑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明月,以后就跟着奶奶过吧。你爸新找的那个,唉,她自己有孩子。你——,走吧走吧,进屋再说。”

奶奶在炕上缝袜子。她招呼明月上炕暖脚,又絮絮叨叨嘱咐:

你得嘴甜,要叫妈。你叫妈,你爸爸在中间也好做人。

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差不了。

别欺负弟弟妹妹,要不然你准挨揍。

……

明月低着头,半晌,他打断奶奶:“那个女人的孩子,是跟我爸爸生的?”

奶奶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跳起来:“你听谁瞎说的?你就不怕你爸爸揍你?以后这话不能再说啊!”

明月盯着奶奶,眼里的泪慢慢汇聚:“村里人都这么说。我同学都知道。他们还说,爸爸总是打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爸爸早就跟这个女人好上了。”

“奶奶,既然弟弟妹妹都是他亲生的,爸爸有他们就够了,他为什么还不让我跟我妈走?”

奶奶把他拉到怀里轻拍:“傻孩子,你是奶奶的大孙子,怎么能跟你妈走?你妈以后还要嫁人,带着你,哪儿还有人要她?”

爸爸的婚礼,明月不能参加。新妈妈说,新婚新人新生活,见了旧人多扫兴!

明月默默啃着奶奶留在炉子上的肉包子,心里盘算着未来:以后就跟奶奶住;初中花钱少,妈妈给的就足够;以后上高中,如果爸爸不给,就省着点用,妈妈的钱应该也能支撑;老师说,上大学的学费可以申请贷款,工作以后再还。那时候,妈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然而,四天后,新妈过来接他回家。她笑得温和:“你爸说你成绩特别好,以后啊,你要多帮帮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听不懂老师讲课。你们仨好好学习,以后都考上大学多好!”

奶奶笑呵呵地推他:跟你妈回家吧,跟弟弟妹妹好好儿的啊!”


早饭,明月的碗里有好几块蒸南瓜。新妈妈笑得慈爱:“南瓜甜,多吃点儿。这个都不打农药的。”

明月盯着盘子里的包子,咽了咽口水。看着女人沉下来的脸,看爸爸头也不抬,大口吃着包子,他沉默地夹了南瓜放进嘴里。

刚上第三节课,明月就饿得有些心慌。肚子咕噜噜的叫声,引得同桌一阵窃笑。一边笑,一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明月想拒绝,手却第一时间伸了过去。

“下次妈妈再买好吃的,我肯定多分给她一点。”偷偷把巧克力塞进嘴里,明月暗暗下决心。

老师发了试卷和奖状,还满意地拍了拍明月的头。语文、数学、英语满分,科学59。全乡最高分呢!张老师说,就这个分数,全县最好的那个中学都可以上。“如果你爸爸能解决你的住宿问题,学校可以帮你联系那边的校长。”

明月去过那个学校参观。彩色塑胶跑道,高高的主席台,两侧是台阶式的看台。六层的教学楼,有一个超大的阶梯教室,里边有好几个大屏幕和一排音箱。还有一层楼大的图书馆,密密麻麻的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满了各种图书。如果能去这个学校,那简直——,明月满眼向往。

桌子上扔着几张试卷,皱皱巴巴的,似乎是被揉过又展开的。试卷上大红的叉子有点刺眼,明月下意识地捂了捂书包。

女人冷眼瞥着明月:“把错题都给他们讲一遍,讲不明白就别吃饭了!天天让你给他们辅导,你怎么辅导的?为什么才考这么几分?你是故意给他们讲错了吧?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不长好心眼儿!你那个妈都怎么教育你的?”

明月嗫嚅:“我,这些题都给他们讲过了,他们也都会做了。谁知道怎么一考试又错了呢——”

女人瞪圆的双眼,把明月的解释吓了回去。他缩缩脖子,抓起笔开始讲题。

去县城学校的事,明月跟爸爸说了。爸爸嗤笑一声:“你有钱?还是我有钱?”

爸爸没在家吃晚饭,新妈妈盛了三个碗,只叫了弟弟妹妹吃饭。

她半抬眼皮,不紧不慢:“明月,听说,你还想去县城上学?这个梦,你就别做了!让你继续上,就是为了让你辅导弟弟妹妹;要不然,哪有这个时间让你浪费?早该让你找地方挣钱去了!”

明月咬紧下嘴唇,眼泪还是没能忍住。


新妈妈惊叫一声:我的衣服,这是谁干的?

三个孩子都回头看,漂亮的大红的裙子,腰部却有几道参差的剪痕。V领周围亮晶晶的装饰品,也被扯得歪歪扭扭。

她再拎起一件,又是一声尖叫。浅粉的上衣,左襟也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口子。

她疯了一般,把衣柜里的东西都拽出来,扔到地上。

然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明月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你也不能拿我的衣服撒气啊,这都是花钱买的!我好心好意接你回来,你就——我的天啊!你今天是毁我的东西;这哪天不高兴了,你还不得杀了我们?我们娘儿仨还是走吧,这个家我可不敢待了!”

明月愣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刚说了一句“不是我,我没有”,人就从凳子上跌到地上。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巴掌抽过来,他的耳朵一阵刺痛,周围只剩凌乱的嗡嗡声。他看见爸爸指着他,声色俱厉,一脚又一脚踢过来;新妈妈的唇在飞快地开合,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终于,那个暴怒的男人抬脚,明月飞出门外,在台阶上翻滚几下,落在堆成小山的鞭炮屑上。他眼中最后的颜色,是鲜红的一片。

院子里弥漫了饭菜的香味,明月在香味中醒来。天已经黑了,也更冷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冻僵了的手脚却不听使唤。一次次爬起,一次次摔倒,连续翻滚几回,手脚倒是恢复了一点知觉。他爬上台阶,伸手推门,木质的门板忽悠一下就又弹回来。门,锁上了。

明月又推了两下,他得把书包拿出来,明天还要写作业。张老师说,每天的任务都要当天完成。他只顾了教弟弟妹妹,语文作业还没写完呢。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近,伴随粗声大气的咒骂:小兔崽子,你又TM找打是不是?”

“书包。我要拿书包。”明月喃喃。

“书包!给你书包!让你教弟弟妹妹写个作业都干不了,你要书包干什么?”沉重的书包呼啸着砸到地上,包里的书本四下散落。

门咣当关上,屋里有孩子叫“爸爸”,一阵欢乐的笑声传出来。明月的眼里蓄满了泪,“爸爸,你现在还是我的爸爸吗?”

被踢到的肋骨处,针扎一般的疼。明月坚持着转身,爬过去把书包收拾好。伸胳膊疼,蹬腿也疼,好像全身上下都在疼。明月不知道,每次挨打后,妈妈都是怎样咬牙坚持,才能继续上班。

奶奶家在村子的另一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过去。他想,如果不能走,就爬吧。无论如何,必须要走。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

抓着大门的把手,疼出一脸冷汗,明月终于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刺痛,他弯着腰,一步步向前挪。

“妈妈!妈妈!快来救我啊,妈妈!”刺骨的寒风,刺骨的疼痛,明月绝望地呼唤,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声。


妈妈!

妈妈回来跟爸爸办离婚手续。爸爸说:“明天你要是回不来,这辈子你都别再想看见孩子一眼!”

两年没见,妈妈的脸不再是灰黄的颜色,眼神儿也不再满是畏惧。

她说:“让明月跟我走吧,你就安心过你们的日子。明月在,难免妨碍你们的新生活。”

明月也满怀期待地望着爸爸。然而,听到这句话,爸爸原本晴朗的脸瞬间变色,他恶狠狠地盯着妈妈,“你TM别给脸不要!老子的儿子,给你?做梦去吧!绝不可能!”

好像还不解气,他甩手扔掉抽了一半的烟,指着娘儿俩继续骂:“以后你TM离明月远一点儿!不经过我同意,你要敢找他,看我不打死你!”手指移向明月,“还有你!你要再敢联系这个J女人,我TM踹死你!”

妈妈搂着他哭的时候,明月没有流泪。他安慰妈妈:“你不要跟他争,等我长大,就去找你。”

从小,明月就知道,妈妈过得很苦很难。

和别人家的男人不一样,爸爸不上班,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牌喝酒。赢了,他会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撒酒疯;输了,他也醉,回来骂妈妈是丧门星。妈妈每隔几天就要挨一次打,身上脸上都伤痕累累。

明月心疼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就已见根根白发,暗黄的脸色,粗糙的手。怎么会不粗糙呢?一年四季,风吹日晒。

妈妈在村里的流动餐厅打工。明月看见过,冰天雪地里,妈妈把冒着热气的水倒进盆里。盆里是一摞一摞的盘子和碗。洗到一半,盆里的水就开始结冰碴儿。妈妈时不时就把手凑到嘴边,皱着眉呵一口热气,再继续洗。

明月想过去给妈妈暖暖手,可是,妈妈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理他。用过的碗一批批送过来,一盆还没洗完,好几盆又堆到旁边。他只能看着妈妈的手指,逐渐变得又粗又红,像冻过之后的胡萝卜。

一个矮胖的男人送来滚烫的开水,融开盆里的冰碴儿。明月看见妈妈感激地道谢,也看见男人憨厚的笑脸。明月想,应该这样笑着出现的,应该是爸爸才对吧!

那时候,明月上四年级了,他读过书本上的爱情。明月问:“妈妈,爸爸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妈妈明显怔了一下。她想给明月一个笑脸,眼泪却来得猝不及防。她只好低下头默默流泪,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说什么?怎么说?说想离婚?可是离婚,她带不走儿子啊。外边的那个女人,她见过,但看眼神,就不可能善待儿子。自己解脱了,却让儿子进火坑,她做不到。

其实,明月知道,妈妈是舍不得他。他清楚地记得,爸爸指着舅舅的鼻子吼:“儿子是我们霍家的根。离婚可以,带走孩子不可能!打官司会判给她是吧?判吧!你试试把孩子带走!你看看我敢不敢灭你们家门!”

春节前,妈妈给他买了好几套新衣服,厚的,薄的,长的,短的。还有大了一码两码的鞋。明月知道,妈妈要走了。他伤心,不能天天看见妈妈了;又高兴,妈妈终于不用每天挨打挨骂。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只开开心心地试穿。

妈妈是被打出门的。那些衣服和鞋,花去了她半个多月的工资。爸爸舞动拳头,劈头盖脸打下去,嘴里大骂:你个败家娘们儿!谁叫你乱花钱的?

明月抓起板凳,挤到妈妈身前,把一个布包塞给她,大吼“妈你快走!”

爸爸隔门大吼:“你TM走了就别回来!”明月抹一把眼泪,转身去写作业。那个布包里是他偷偷攒起来的压岁钱,不多,950,够妈妈支撑一段时间。

妈妈不在的日子,明月更加努力学习。他知道,妈妈那么勤劳,找工作不难,他不担心。他要做的,是给自己插上高飞的翅膀,尽快与妈妈团聚。

每周两次,班主任张老师会叫他去办公室。他兴奋得想跳,是妈妈又打电话过来了。她还会把钱转给张老师,老师再换成衣服和好吃的零食。爸爸从来看不出他的衣服有什么不同,他总是醉眼朦胧。


明月的双眼,也开始朦胧。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妈妈,你在哪儿?”明月翕动着嘴唇,躺倒在路边。

是要上后夜班的邻居把他送到奶奶家。邻居气哼哼地抱怨:“给他爸爸打电话了,他不管,说睡下了,让送到你们这边。要不是看孩子可怜,懒得管你们家这烂事儿!”

奶奶一边给他揉搓手脚,一边嘟嘟囔囔地数落什么。明月没听清,就迷迷糊糊地睡去。杂乱的梦境,有妈妈的哭泣,有老师的笑脸,有鲜艳的奖状,有彩色的操场,有爸爸的怒吼,有淋漓的血,有嘶吼的风,有笑得明媚的少年……

隔壁班的女生涨红了脸:“霍明月,你成绩那么好,还长得这么好看!”

校长双手递过奖状:“霍明月,一定要继续努力。未来,你会是我们学校的骄傲!”

“明月,好好读书,做个好人。这是妈妈对你全部的希望。”妈妈给他系好扣子。

小胖子担心地拉着他,“霍明月,你新妈妈要揍你怎么办?你逃出来去我家吧,我让我爸保护你!”

“明月,快过来,你妈妈的电话。别哭,妈妈该不放心了!”张老师一直都这么温柔。

“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不要丢落什么。就算丢了东西,这几天也不能过来拿啊!免得你新妈妈不高兴。”爸爸叼着烟,说话都像在哼哼。

……

再次醒来,迎面,是妈妈红肿的眼。

“妈妈。学校。”明月蠕动嘴唇,一串口水倏然滑落。

“嗯。开学才能去学校。现在,你得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

医生面无表情:

“头部碰撞,导致吞咽神经损伤。后期可能需要针灸辅助治疗。”

“肋骨断裂,轻微错位。”

“多处软组织挫伤。”

“需要心理科医生配合治疗。”

叹一口气,医生建议:“你们,可以考虑报警。当然,这样的伤,最好还是协商解决。还有,住院费用的问题也要尽快解决。”

“钱?老子没钱!有钱也不可能给你!”电话中的男人分外嚣张。“你报警啊!除非给老子判个无期,要不然,等老子出来,你们娘儿俩一个都别想好!”

风卷起落叶,一路翻腾,一路嘶吼,淹没了声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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