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与狼

狼还在想，如果自己的牙将眼前的胖子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咬下——脑袋被吞进肚里之后，肚皮会是怎样的沉重感觉？胖子就突然睁开了眼睛。这倒把狼吓了一跳，它刚张开的嘴停在了胖子仿佛正在闪光的脑瓜顶上，胖子有些腼腆的笑了。

   “我想……拉个屎。”

  狼的嘴没有移开：“你不是要死了吗？”

“没错！没错！”胖子仍不好意思的笑着，见狼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翻了个身，趴在原本是支着他脑袋，爬满了青苔的半截木桩上，“但在死之前，我想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可现在满脑子全是拉屎放屁，这，这——多没仪式感呀！”

 “你就要被我吃了……还要追寻——仪式感？”

 “是的！是的！”

狼呼出一口气，泛白又带着腥味的热气喷在了胖子已经发红的鼻头前，胖子的笑脸僵了下。

远方，月亮的光又冷又白，那苍白的光束正好落在胖子身后黑秃秃的枝干上，狼瞅着胖子即使在黑夜中也仿佛泛着亮光的胖脸，又呼出一口气：“……你去把——那些事情解决完。”

胖子仍是笑。 他哈腰蹿进旁边的一丛矮树林，在确认狼看不见自己之后，才安心的解开了裤腰带。但在冰冷的月光下，他那坨像树皮一样糙厚的白胖屁股——狼看得清清楚楚。

狼有些惆怅，在看见胖子的屁股之后，它已经不太想将胖子塞进自己的肚皮里了。而且胖子之前对它提出的要求，它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无法为他达成。它突然想起今天早晨与家人分别之后，它原本只是打算找一只兔子再把肚子填饱一些。现在是冬天，对于像它这样的肉食动物，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是最难熬的。这几天，它一直都处在半饱不饥的状态，所以在这天清晨与家人一起共享食物之后，它悄悄离开了狼群，准备捕一只小一点的活物再打打牙祭。

但它运气不好，已经快跑到森林的边缘了，也没让它见到一只活的猎物。就在它想着要不要放弃，回狼群的时候，有什么干硬的东西刮着它背部的皮毛。

于是它一转头，就看见了胖子抖动一身的肥肉，扔掉了自己手里的枝丫。

 起初胖子没敢动，它也没有动，一狼一人就这样对峙了差不多十分钟，终于还是胖子颤颤巍巍的开了口：“可以请……请您——吃了我吗？”

“你说什么？”

“……吃了我。”

那请求的声音小得比它耳边的风声还微弱，所以狼以为自己听错了。以狼的认知，人类并没有在它的猎食菜单里。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人类是敌人——凶悍的敌人，尤其是人类手里的猎枪，是狼无论如何亮出利齿也无法抵抗的武器。因此狼从未想过，有一天一个人类会对它提出这样的请求。

它默默看着眼前因为它的视线而几乎快缩成一团的胖子，没有回话。

 “可以吗？”

“什么？”

 “吃了我……”再也受不了狼的视线，胖子蹲了下来，整个头都埋进了臂膀里。

这次，他真的成了一个团。

 狼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吃你。”

“因为我想死……”

 “死有很多种方法。”

 “我都试过了！”胖子突然抬起头，但又仿佛害怕似的，又将头埋了回去：“可是——没办法……”

 “然后你就到这儿来了？”

 “不是说尘归尘，土归土吗？”

“那你也应该回你母亲的肚子里。”

 “是呀！”胖子竟然表示赞同， “但——那有点难度，所以我想到了回归自然……没想到竟遇到了您——”他突然腼腆的笑了：“您能吃了我吗？”

对于这样的要求，狼只是呼出了一口热气。

因为天气冷，胖子也没耽搁，迅速解决完毕之后，他提起裤子走出了矮树丛。 狼仍蹲坐在刚才他躺过的半截木桩的后面，就像一只大型犬静心等待主人的归来。这个场景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有一点滑稽。其实他一看见狼就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想死的缘故，他已经给狼添了麻烦，还提出那样的要求。可没想到在狼下口之前自己还整出了这么一出。

羞愧之感油然而生，于是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灿烂。

 “不好意思，又给您添麻烦了，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了。您……现在就可以把我给吃掉。”

胖子说完安心的躺回原来的位置。

没错，他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了，现在除了死亡他还能干什么呢？他之前就一心求死，可一直也没死成，如今有一只狼愿意帮助他，他就应该感谢上天。可是他手也抖，脚也抖，最后整个身体都开始发抖。

 胖子想，一定是天太冷了。

他冷不防的想起了还躺在医院里的妻子，因为儿子的事情，妻子最近都没有离开过病床。 不知道妻子现在起身了没有？ 晚饭吃了吗？ 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冷风从衣领、裤脚直直的往衣服内里灌入，他实在太冷了，可等了好一会儿，预想中的疼痛感也没有出现。胖子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的一条缝，狼那两双发光的瞳孔正幽幽的盯着他。他又打了一个冷颤。

 “我刚才一直没问，”狼开口，“你为什么要死？”

胖子楞了一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您……不想吃我了吗？”

 “不是。”

 “那您——”

“好奇罢了。”

胖子缓缓地盘腿坐在地上，原本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就松开了，像一块残破的气球，他就坐在狼的前面没有说话。

风在他们的四周呼啸而过，翻起胖子一边的衣领，胖子顺便将另一边的衣领也竖了起来。他又缩成了一团。

“狼先生……有妻子和孩子吗？”

“大概明年会有，我是今年出生的。不过，我有侄女和侄子。”

胖子呵呵一笑：“小孩子小的时候很可爱的，身体小小的，软软的，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你……可长大之后，虽然有的时候也会找你商量，但更多的事情会瞒着你。而且——也没小的时候可爱了。”

“或许吧。”狼没有太多的感触，“你就为了这样的事情自杀。”

“没人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自杀。”胖子停顿了一会儿，在脑海中组织语言：“开始……应该是我的女儿吧。”

狼没有答话，等待着胖子继续。

“有一天我女儿跑到我和我妻子跟前，对我们说她谈恋爱了——”

“这是件好事。”狼也停顿了一会儿，“难道是早恋？我记得人类父母忌讳早恋。”

胖子瞥了狼一眼，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狼的面前畏畏缩缩。

“我和我的妻子在这方面并不保守，再说我们的女儿已经成年了。只是，我女儿的恋爱对象——是个女人。”

狼不太能理解：“这就是你寻死的原因？”

 “如果只是这样我还能够忍受，毕竟现在的孩子，恋爱观念和我们那时不同。”

“那——”

 “我儿子。也许是看见我和妻子对于他妹妹喜欢女人这件事情都持包容的态度，所以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把他的恋爱对象带回了家……”

“是个男人？”

“女人。但也不比男人好到哪里去。”说到这里胖子哽咽了一下，“我儿子已经27岁了。虽然明面上我和妻子对于他的恋情表现的不是很在意，但在私底下是真的着急。一开始听说儿子有了恋爱对象，我们俩还挺高兴。可是那个女人年龄……她只比我小两岁，比我妻子还大半个月！而且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小区。”

“所以这就是你寻死的原因？”

胖子沉默不语，他将自己团的更紧：“不，不止是这样。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和儿子的关系闹得很僵。我没有想到第一个被打垮的会是她，她一直都比我坚强。可是有一天……她就倒在了我的面前。”仿佛是不能回忆，胖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开始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并不是特别的担心，因为她一直都在我身边，很健康。可是检查结果一出来……”

说到这里，胖子顿住了。没过一会儿，他便呜呜的哭起来，而且愈哭愈烈。

 然后突然，他将狼抱住，整张脸都埋进了狼的皮毛里，泪水和鼻涕将干燥的皮毛濡湿。 狼没有动，只是仍由胖子将它抱住。

 “她活不长了！这才是我最没有办法忍受的事！只要有她在，即使和儿子的关系再恶劣，我也可以坚持下去。可是、可是——”

胖子继续痛哭，再也没有出声。狼看向已经落下一大半距离的月亮，什么话也没有说。胖子的感受它并不能完全理解。父母会死在自己面前，身边的兄弟姐妹也会相继死去，这是每一天都有可能会在森林里发生的事情，包括它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年都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对于胖子心中的苦楚，它是真的无法体会。当然身边的家人死去，的确也会令它伤心，但狼并不会因此活不下去。

 而且——

 “如果你死了，你的妻子会怎么样？”

胖子抬起头来，鼻涕与眼泪糊了满脸。

 “你不想死吧，只是不想面对，所以想一死解决所有痛苦。”

“不是——”

“你死了，你的妻子也会跟着死，并且痛苦。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不——”

 “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等你妻子死了以后再寻死呢？反正你的妻子也活不长了。”

“我——”

“死有很多种方法，如果你真的想死，早就死了……你还是回去吧。”

胖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等你的妻子死了以后，如果你还想死，可以再来找我。或者，你可以往森林的深处走。”

胖子呆呆的望着狼好一会儿。很久，他起身。那起身的一瞬，狼仿佛又看见了他身上的肉在抖动，也许只是错觉。

 胖子离开了森林。

狼打着哈欠踏上回家的路，这次它运气不错，在路上抓到了一只林鼠，虽然那只小老鼠并没有解决它腹中的饥饿感，但聊胜于无。

 两个月后，森林迎来了春天，狼也不用再离开狼群另觅食物，它渐渐忘记了胖子的事情，直到又一个冬天来临。

那一天，它和前一年的冬天一样离开了狼群，在离森林的边缘越来越近的地方，它想起了胖子。它其实并不认为走到哪里会遇见胖子，但反正也是在寻找食物，它还是去了那片空地。

寒风吹拂着枯叶而过，曾经被胖子躺过的木桩腐朽的更严重了。

并没有看见胖子的身影，只是不远处的一棵椿树树干上不知道被什么人给钉了一块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许文字。但很可惜，狼并不懂人类的文字，它只是略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它不知道那块木板上的留言，其实是胖子留给它的。在此之前胖子来过这块空地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没有见到它，所以胖子留下了这块木板。

木板上如此写到：

 狼先生，因为一直没有遇见您，所以在此留言。

 那个女人因为妻子病倒的缘故，已经离开了我的儿子。而与儿子的关系，恐怕是没有办法恢复到从前了，但比之前好了很多。妻子的病情也有了一点好转的迹象。我总算没有那么难受了，所以我已经不想死了……在此对您表示感激，以及——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