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太医还魂记
四川农村有一种说法叫七日还魂。作为一名无神论者,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我觉得如若阴间真的有这么一种制度,倒是颇具“鬼性”的。你想啊,世间之人,有谁能预知生死呢?大多数人都死得太匆忙,难免留下诸多憾事。七日还魂,可以让死者了却生前生后事,心无旁骛地返回阴间,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进入六道轮回,岂不美哉?
今夜,便是牛太医的还魂日。牛太医死于那个寒冷的冬夜。有人说,他是冻死的,又有人说他是热死的,因为他死的时候几乎全身赤裸,蜡黄的头,蜡黄的脸,蜡黄的上半身。下身的长裤,仍如平常所见的那般,裤腿高卷,一圈一圈地挽至膝盖上方,像一个准备下田的农人。
牛太医不是我们村的人,但十里八村的乡民总有自己的信息网络,谁家丢了鸡,谁家的母猪下了仔,谁家婆媳不合了……不出一天的时间总会传遍上沟下坝。关于牛太医的死讯,我是昨天才知道的。两个老头,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慢慢悠悠地讲述着他那死状。他们都说牛太医人不坏,就是脾气太怪,要不然怎会死得如此凄惨?
一个“怪”字,似乎可以作为牛太医的墓志铭。可惜我并不知道牛太医姓什名啥,要不然我就送他一块碑,在碑上刻“怪医XX之墓”,毕竟他对我还是有恩的。
小时候,我总长口腔溃疡。平时长得少,也就忍忍,可有一年里,口中竟然长了七八颗溃疡,唇上,舌上,腭上,左右腔壁,几乎只要一动嘴就疼得要命。吃不了饭,喝不下水,镇上的西医说,没关系,一周左右自然就好了,但我实在太疼了,整日以泪洗面。爷爷见我可怜,便想起了牛太医,说可以试试他的单方。
爷爷背着我,走了好远的山路,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在一间低低矮矮草房里,我第一次见到牛太医。头发稀疏、零乱,亮堂堂的额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鸡蛋。上身穿着一件布满泥点的,褪色严重的蓝色中山装,歪歪斜斜地套着两三粒扣子,衣服的袖口破成了网状。这样貌,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常见的,只是他那裤腿实在挽得太高了,一圈一圈地,都扎到了膝盖上方,像一条短裤。我猜他是刚下田归来的吧,可蜡黄的小腿肚干干的,又不像从是从田间归来的样子。他几乎不说话,除了我们进门时招呼了一声“坐”和爷爷向他描述我的病情时,他答了声“嗯”以外,我就再没听到他吐过一个字。
最让我疑惑的是,爷爷明明说带我去看医生的,可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算不得一个医生。他会怎么给我治疗呢?加之他又是如此的冷言寡语,让我有些忐忑。事实证明,小孩子是最具预见性的,他那治疗方法让几十年后的我回想起来都感到头皮发麻。
他拿出一截粗短的绳子,在火上点燃,吹灭火焰,吩咐爷爷手脚并用将我紧紧捆住。他自己则摁住我的头,然后对着短绳吹了吹,待火星亮起时,直接杵在我头上。滚烫的火星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我感觉像触电了一般,剧裂的疼痛传遍全身。过了一会,他拿起短绳,又吹了吹,火星最亮的时候,又杵在了我的头皮上。我像杀猪似的嚎叫着,但没有用,他就像一个冷漠的行刑者。就这样,他在我头上,颈部,后背,一共烫了六七个点儿,每个点儿都重复了两三次。
烫罢,我无力地伏在爷爷身上抽泣,他却冷冷地看向我,一言不发。我在心底里,用四川人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可我不敢骂出声,万一他又用那玩意儿烫我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疗法叫艾灸。至于效果,我并没有什么要讲的。因为镇上的西医说,这种病不用治也是会好的。但趴在爷爷背上回程的路上,我真的感觉嘴不那么疼了,只是头皮,颈间,后背有些火辣辣的。现在想来,这牛太医的疗法就像某位哲学家说的那样:缓解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用另一种更大的痛苦来掩盖它。
牛太医的诊费不高,记得当时爷爷只给了他两角钱。
大千世界,很多人我们见过一面便忘了,可牛太医却不是那种让人容易忘记的人,倒不是因为我记仇。
现在想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似乎经常遇到他,就在那条回家的路上。我也不确定,“经常”这个词是否用得准确,可能是他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在我脑中产生了错觉吧。
某个夏日的黄昏,在那条回家的土路上,我遇见了他。赤裸的上身,高卷的裤腿,背着个大背篓,汗水在他光光的额上根本挂不住,一滴滴落下。赤着的双脚快速翻动,脚步很重,难道他想在干燥的地皮上留下脚印?我自是不会叫他,当然,叫了,他也未必会应。与他迎面闯过时,一股夹着汗味的热风扑来,我还听到了他沉重的喘息声。当我再次转身时,他已走出好远。那背篓高过了他的头,遮住了他的屁股,整个儿看起来就像光着两条腿的背篓在快步向前。
既然那么怕热,干嘛不买条短裤穿呢?我曾在镇上见过商户们穿着短裤,趿着拖鞋游走的样子,觉得很凉快。可转念又想,物资匮乏的年代,像他这样的穷人是不会花钱去买一条冬天不能穿的裤子的。
冬日,干冷干冷的,路旁的枯草披着白霜,踩上去“吱吱”响,仿佛被冻脆了,一踩就会断似的。我赶集归来,碰到他,薄外套,软布鞋,裤腿仍卷得高高,我就想他真该买一条短裤的。
此后的日子里,每每见到他,我都会奇怪地瞟上两眼,但绝不会让他发现,毕竟这个人是会用火烧人的。
时间久了,他就像一个问号挂在我脑子里。偏偏,我又是一个喜欢猎奇的无神论者,一个喜欢探寻隐秘事件的写手。读者朋友们,这样一人,我们能让他就这么死去吗?说实话,我是不甘心的,总觉得他还欠着我好多答案。
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趁牛太医踏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前,去一问究竟。我虽是无神论者,并不相信回魂一说,可我仍记得曾祖去逝的某天晚上,爷爷在房檐前架起梯子,并在梯子的横杆上贴了纸钱,说是夜里曾祖会从房顶上,顺着梯子回家。我并不明白,曾祖为什么不从门里回家呢?况且,他年纪那么大了,万一爬梯子摔伤了可怎么办呀?但我不敢多问,因为老人们又说,逝去之人回魂时,如果屋里有人,就会将那人的魂魄一同带往阴间,这使我很害怕。当晚,我们全家便分散,住到了几户邻居家中。
夜里,半梦半醒间,我看到曾祖站在房顶上,泛着绿光的眼睛就像两团萤火。他探视一番后,便顺着梯子一步步蹒跚而下。他落步院子里,转过身,两只泛着萤火的绿眼睛吓得我一身冷汗……
第二天,回到阴冷的家中,爷爷撤去梯子,父母把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他们说曾祖回来收拾了自己想带走的东西,去阴间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虽然仍有些害怕,但想到曾祖再也不会回来了,便开始想念起他来,于是也就不再害怕了。这个家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气。
接受唯物主义教育成长起来的我,对鬼神之说虽然不信,但就像有神论者无法证明鬼神存在一般,我亦无法证明鬼神不存在。如果能好好利用一下牛太医的回魂夜,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如若真有回魂一说,我自然可以从牛太医的魂魄那里探得他隐秘的故事。即便回魂说是假的,我也就可以更加坚定自己的信仰了。
在这种奇怪的心理作用下,我决心夜访牛太医的老宅。实现这一行动也不难。牛太医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死后都是由村里安葬的。他那老宅远离村落,即便我弄出什么动静,也不会惊扰到乡邻。
六点,天色渐暗。我带上纸笔、手机出发了。寒冬天冷,我还刻意披了一件大衣。尽管天色朦胧,我还是选择了一条村人少走的山路绕行前往。山路蜿蜒,林风阵阵,可我并不觉得阴森可怖,反倒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欣喜,仿佛一个踏上探险路的勇士。
到老宅时,天仍未黑尽。四合院的轮廓依稀可见,和我初来时并无二致,低矮,孤寂,半隐在山坳里。旁边,另一住户的家宅早已荒芜,破砖烂瓦,残垣断壁,更添了几分萧瑟。
推开院门,说是门,不过两片破烂木板而已。“吱嘎”一声,我进了院子。空落落,冷清清的,灰白的水泥地面,左右两侧堆满零零落落的家活什儿。凭经验,是柴薪、箩筐、锄头之类的。正面,有几个黑乎乎的孔洞,应该是厅房和卧室的门窗。
又是“吱嘎”一声,我关了院门,借着微光,迈上两级台阶。厅房居然没有门,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门这东西向来是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况且,就牛太医这样的怪人,这样的孤家寡人,根本就没什么可偷的。再者没有门,进出还可以更方便,于是有院子里那两片木板足矣。
我打开手机电筒,进了厅房。光填满了黑洞,房间不大,方方正正的,中间摆着一张小木桌,强光下显出许多黑坑。厚实的土墙,裂出道道口子,几条大口子里塞满了东西,俨然变成了牛太医的储物柜。我大至弄清了屋子的布局后,为了不给可能偶然路过的村人造成恐慌,便关了手机电筒,走出满是霉味和烟火气的厅房。
时间尚早,牛太医回魂怎么也要等到月上中天吧,否则他怎么能看到路呢?我在心里戏谑着。说到路,我马上想到爷爷给曾祖架的梯子。看了看四周,竟没有人为牛太医准备回魂的用具,我顿觉一阵心酸,无依无靠的老人,身前无人照料,死后估计连个象样的祭奠也不会有。如果真的回魂,从房顶上摔下来,可怎么了得?想来,他对我还有过一烧之恩,我随即在左右的杂物间里搜寻,找来梯子架在正对厅房的檐下。又想起爷爷还在梯子的横杆上铺了纸钱,奈何我毫无准备,只得作罢。心中默念道:“牛太医,后生考虑不周,如今也只能架好梯子迎你回魂,还望你下梯时小心些,可别摔着。”
黑暗笼罩了整个山沟,山风吹过,柏树枝飒飒作响,掉光叶子的枯枝在相互碰撞中发出“嚓嚓”声,似乎被吹断了。黑黢黢的山顶上,天空被大片的黑云覆盖,但无论多黑的夜,总也有光。没有云的地方,露出几个灰白的洞。有一片黑云的边际还被镶上了一丝白线,我知道月亮就在它身后。
浮云蔽月,大地漆黑,我在院里静等牛太医回魂。都说人怕鬼,却不知鬼怕不怕人?如若牛太医从梯子上下来时,被我惊到,就不好了。我索性又钻进黑洞洞的厅房,在小桌前坐下来。想来,等牛太医下到了院子里,再打招呼,即使吓到他,也不会有太大的伤害。
我像一个躲在暗夜里的杀手,不,准确说是一个探险者,等着主人的归来。我把在鬼片里看过的所有鬼怪形象一一回顾,长舌状的,血口状的,尖牙吊眼的,缺腿少臂的……当然,也有戴着画皮的妖艳鬼,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吊死鬼,我甚至还想到了牛头马面……之所以要这么回顾,只是为了让自己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样的鬼怪都不会惊慌。
院墙上,院坝里,时明时暗,偶尔洒下一片白,偶尔又盖上一块黑,我知道一定是乌云和月亮在天空嬉闹,追逐。夜已深,山风仍在吹,穿过林间树木的孔洞和屋子的缝隙时,发出阵阵啸叫。是恐怖片里,每每鬼怪出现时,都会有的那种声音。
牛太医并没有出现,我有些困乏,紧了紧大衣,俯身趴在了小桌上。
朦胧中,当我抬起头时,竟发现牛太医就站在桌对面。上身赤裸,裤腿高挽。锃亮的脑壳像枚巨大的鹅蛋。蜡黄的脸庞上有两撮浓密的白眉,眉梢处的几根眉毛竟比我的头发还长。厚厚的嘴唇微咧着,没有一根胡须。如若再配上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无疑会让人想到传说中的智者。可惜,慈眉少了善目,他眼睑低垂,目中无光,木楞而又淡漠。我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
牛太医竟真的回魂了,我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月色惨白,照亮了院子,借着月光,我再次确认黑漆漆的厅房里,那个泛着蜡黄微光,像罗汉般立着的老人,就是牛太医。毕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鬼,我还是有些失措,马上起身,向后生拜见长者那般,恭恭敬敬地立着。
刚要开口,他却发声了:“我认识你,你是陈祥炳的孙子。”
“老人家,您还记得我?”我惊喜万分。
“那年,你口舌生疮,我用艾灸给你治疗。我还记你杀猪似的嚎叫声。当时,你一定在心里咒骂过我吧!”
我很不好意思。
他又补充道:“我知道,每次在路上见到我,你总在偷瞟我。”
短短的几句话,搞得我无所适从。印象中,牛太医是少言寡语,极度冷漠的,可眼前的这个鬼竟滔滔不绝,口才极佳。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正茫然时,他把话题撂给了我。
难道他怀疑我是小偷,我马上解释道:“我不是来偷您东西的……”
“哼,偷东西?从没有哪个聪明的小偷会来偷一个死了都无人埋的孤寡老人。”他语带不屑,心有酸楚。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收起你那些狗屁问题,我不想回答任何人的任何问题!因为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就糊里糊涂地过完了一生。”鬼竟然也会生气,我听到他冷冷地喝斥我。
他背着手,快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又急又重的脚步让我想起了夏日里与他迎面闯过时的情景。
我呆立在他用脚步画出的圈中,不敢吱声。
稍后,他重新站定,急走平复了他躁动的心。示意我坐下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后轻声问道:“听说你喜欢舞文弄墨?”
“谈不上,只是心有郁结,不吐不快。”
“少来这些文绉绉的话!” 他的怒气似乎又上来了,“他妈的!老子一生就是个赤脚医生,哪知去了阎罗殿,阎王竟让我交一份《人生总结》。还要我如实撰写,说是会凭这份总结来判定我轮回的去向。”
朋友们,感受到了吗?他胸中似乎有一团燃烧的烈火。生前那个冷漠少言的牛太医,死后竟成了愤青,难道人变成鬼后胆子就大啦?
“我可以帮你写《人生总结》,只是我并不了解你……”
“啰嗦!我来讲,你来写!”他干净利落地打断了我。
诸位,记者给各国领导人做专访的场景,你们一定在电视里见过。想来,我怕是当今世界上给鬼做专访的第一人吧。拿出纸笔时,我禁不住自我调侃起来。但是,笑归笑,朋友们,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让我们还是回到“人生总结”这一严肃的话题上来吧。以下内容由牛太医叙述,我如实记录。只是,你们应该知道,这毕竟是鬼话,不知可信否,我只能请你们权当故事听听吧。
牛太医的人生总结
我降生在一个医药世家。祖父曾做过光绪年间的太医,他是个一门心思治病救人,提升医技的人,并不善营生。告老还乡时,除带回一摞医书外,并没能给我们这个家庭带回多少充实门面的财富。
祖父常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傍身。”他很看重自己的医技,认为人吃五谷杂粮,怀七情六欲,就没有不生病的。因此,历朝历代,不管是和平盛世,还是战灾之年,大夫总能养活自己。很可能他常把这话对父亲讲,所以父亲做了个走方郎中,聊以糊口。
其实,多年后,自己读了一些书才发现祖父虽贵为太医,格局还是太小,眼界实在太低,终其一生,父亲和祖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郎中。书中那些大人物,言必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们瞧瞧,这才叫格局。所以,我压根儿就不想学医。
我不愿学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中医中药中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了。我曾眼见,他们给误食野果中毒的孩子灌食母猪大便,用童子尿来治疗被打伤的小偷,这实在太恶心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学医了。我甚至在祖父的亲自指导下读完了整本《本草纲目》。
总体来说,我们家的医术是在走下坡路的。父亲不如祖父,我又比不过父亲。不过,乡人觉得生死有命,治好了是郎中的本事,治不好是天命,所以当个走方郎中也没有太多压力。祖父死后,我从年迈的父亲手里接过药箱,开始了郎中的生涯。
年轻力壮,加之贪奇,我走的路比父亲远,有时候半年也不回家一次。周围的村子,我去过,更远的镇子我也常往。有几次,我甚至进了县城,可惜城里人聪明,不相信我这样年轻的郎中。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借着祖父和父亲的声名,吃窝边草。
说来,我是不孝的。常年在外行医,差点荒废了婚事,以致于还未成家,父母便先后离世。还是在邻村叔伯的帮衬下,才了却了亲事。就算结了婚,我仍在家呆不住,借着行医的由头常常外出。直到妻子快要临盆前两月,才安分下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晚的月亮,很圆,血红血红的。接生婆忙进忙出,我则听从她的吩咐,做些个准备。想到就要当父亲了,我还是挺兴奋的,可妻子撕心裂肺的吼叫,又让我极度不安。
“不好,是难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出血了!”行医多年的我,马上配了方子,让接生婆用上。过了许久,却没什么用。接生婆慌了,不停地喊我做这做那,我一趟趟地往屋里拿东西,妻子声音都吼哑了。还有什么方子,还有什么方子?我懊恼极了,为什么当初不跟祖父多学点医术,守着名医不珍惜,我真是个大傻蛋。忙乱中,我又试了两个方子,妻子脸色惨白,人也没了力气,血水浸透了整张床。我无助地哭了,喊着:“爷爷,我该怎么办?快来救人呀!”
白布盖住了妻儿,我双眼血红,一尸两命啊,这算什么医药世家啊!我咒骂着先人,咒骂着自己……
朋友们,你们见过鬼哭泣吗?讲到这里时,我发现月光下,牛太医的眼睛是亮的,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连自己的妻儿都救不了,即使成了祖父那样的太医,又如何!妻子死后,我沉沦了半年,发誓不再行医。但人总得生活呀,积蓄花光后,不得已,我开启了采药贩药的营生。
连年战事,灾荒,百姓苦不堪言,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但有的人却仍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当然不是我。村里的地主,刘老财家天天冒着香气。好在有薄技傍身,我才不致被饿死。看来祖父说得对,好高骛远,不如脚踏实地。如果当时我跟着祖父好好学医,妻儿也不致丧命。想到这里,我又难过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拉了回来,开门一看,是地主刘老财的管家。他竟要我出诊。我说自己发过誓不再行医了。他恶狠狠地看向我,说道:“知道你是个废物,连妻儿都救不了,谁敢再让你医治?”他的话,深深地伤到了我。
他接着又说:“刘老爷家的牛病了,让你去瞧瞧。”
这简直是污辱人!他见我站在墙根,不动分毫,又威胁说:“这年头,牛可比人值钱,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随即向两个随从使了个眼色,他们架着我去了刘老财家。
刘老财的老婆还算明事理,见我来了,训斥了管家三人,然后说:“这牛不知怎的,不吃东西,也不起身,麻烦你给看看。你放心,治好了,诊费我照出,治不好也不怪你。毕竟这牲畜又不会说话,谁知道它得了什么病。”
她虽然态度诚恳,可我并不想给牛看病,觉得这辱没了先祖的名声。看向那几个恶煞似的家丁时,我又改变了主意,知道不看,今天绝难善了。
我绕着牛看了一圈,肚子鼓得厉害,嘴泛白沫,鼻孔喘着粗气。我又按了按牛肚子,硬硬的,随即判断是涨气之症。我按照治人的方子将药量提升至三倍,开了药。
药煎好后,我将药汁连同药渣装进一个大竹筒里,掰开牛嘴,一点点地倒进去。那牲畜似乎有灵性,也很配合。服药后,它那肚子咕咕作响,随后放出臭屁,不多时便站了起来。
地主婆连夸:“神了,神了。”那几个恶煞似的家丁也嘻笑着,但他们却没安好心。管家奚落道:“哟,不愧是出过太医的世家,真是药到病除呀!我看你治牛比治人厉害。索性,我们就叫你牛太医了。”
“哈哈,牛太医!”
“我们村又出太医了!”
……
我又气又恼,却只能任凭他们奚落。
地主婆还算诚信,爽快地付了诊费和药费。不过最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真的成了十里八村的“牛太医”。后来的日子里,谁家的牛病了都会来找我。但我仍觉得“牛太医”的称谓是对我的侮辱,所以不管他们怎么叫,我都默不作声。
那年头,普通人家是养不起牛的,只有地主老财,或者有土地的富农家才有牛,这也使得我接触了好多有钱人。我发现治牛比医人收入还高,渐渐地也就接受了“牛太医”的称号,有段时间里,我甚至渴望听到这称谓。
后来,我反思道:人其实无所谓羞耻心和罪恶感,只要有好处,只要经历多了,也就淡泊了,习惯了。
新的职业,新的身份,让我从丧妻之痛中走了出来。我不但治牛,也治猪。医治动物可以不动感情地施药,你不用在乎它难受与否,甚至也不必管它的生死。治好了,收诊费,治死了,大不了主人家不付诊费。可对我来说有什么损失呢?药材是自己从山上采的,技术是我脑子里的。我爱上了这份职业。
与地主接触多了,发现他们真的很坏,欺男霸女,鱼肉乡民的事常有发生,这是我深恶痛绝的。
王老太的丈夫就是让刘老财给活活逼死的。秋收后不久,刘老财便带着一众家丁去王老太家收租。王老太无力偿租,管家便让家丁们将王老太的丈夫绑在了椅子上。王老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刘老爷,今年收成不好,实在付不起那么多租,你行行好,减点吧。”一听减租,刘老财就觉得有人想喝他的血,随即向家丁使了相眼色。管家,捏住王老汉的嘴说道:“减租?好啊,就看你丈夫的肚子有多大。来人,给我灌大便,灌一勺减一勺,灌一斗减一斗。”言罢,几个狗腿子竟真的从茅坑里舀来大便要灌。王老太,哭喊着:“不减了,不减了,再缓缓,再缓缓,我一定交,一定交……”那些个狠心的畜生根本不管,擒住王老汉,灌了起来……
大热的天,满是蛆虫的粪便灌了两勺,王老太哭得死去活来。这群家伙捉弄完王老汉,又嬉闹着去了下一家。
当夜,王老汉狂吐不止,毙了命。
唉,人命如草芥啊!我一个小小的郎中也只能唏嘘两声。秋日正是采药的好季节,我照常上山。山高林密,雾气蒸腾,我穿行其间,猛然听到山上传来一阵吆喝:“逮到,逮到,打死他。”随即,从崖上滚下一个身影,定睛一看,这不是王老太的儿子王灿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浑身血肉模糊。崖上又传来一阵嘈嚷:“仔细找,别让他跑啦!”我不敢作声,等他们离去后,方才背起王灿,躲进一个山洞。我认真检查了他的伤情,人虽昏迷,但伤得不重,骨骼关节都没问题。我用随身的草药帮他处理了伤口。
天快黑时,他才醒。见着我,就哭:“大叔,谢谢你,救命之恩当永世不忘。可怜我那老母亲,父亲刚死,我也再难回家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为父报仇,趁夜砍了刘老财家一亩多地的高粱苗,被人发现后,逃入山间,又被迫跳崖。我安抚了他,让他躲在山洞里,伤好后再做打算。
一连几天,我都给他送药,送吃的。几天后的傍晚,我再次来到山洞,发现他已离开。王老汉死了,儿子又不见了踪影,疯疯癫癫王老太不知什么时候跌进村西口的河里淹死了,发现时尸体涨得像个气球。
我本想告诉她,她儿子被我救下了。可我怕呀,万一被刘老财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我能怎么办呢?于是,到死我也没向她透露过王灿的消息,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憾事。
牛太医喋喋不休地讲了好大一阵,突然回过神来,可怜兮兮地望向我,说道:“如果把这些写进我的人生总结里,阎王会不会重判我呀!”我自然无法回答,只是安慰他说:“您能冒险救人,就是大功一件。生在那样一个时代,谁都有无奈的时候,这怪不得您。”
他请我务必把这段话写进《人生总结》里,我照做了。
月升中天,院子里更白,更亮了。牛太医似乎有些紧张,问道:“天快亮了,阎君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快快讲,请你快快记。”
长年不出村,村外的事,我知之甚少。不过村子里还发生了不少变化。最大的变化是地主刘老财死了。那个作恶多端的家伙死在了六月。其实前年他就全身长满浓疮,痛痒难耐。四处求医未果,那个家伙足足被病痛折磨了一年。他也曾强迫我上门看过病,我知道那种疮,爷爷曾说过那是地狱狼疮,无药可救的,得这种病的人多半是因为作恶太多。阎王要收他,便在夜里放出地狱犬咬了他。我一直认为爷爷是骗我的,是迷信,是他为自己无法医治而找的借口。现今,我死了,亲眼见到了阎君,才知道,那可能是真的。
那时,我并不敢把爷爷的话告诉刘老财,只是说这种病我真没见过,我可以给他开方子,但就怕起反作用,误了他的性命。于是,他便不再逼我了。多年与地主、富农们打交道的经验告诉我,他们都是一群重财,也怕死的人。
刘老财死后,他的儿子变卖了所有田产,举家搬进了城。
这一年,我学会了好些个新词,先是“解放”,然后又是“土地革命”。说实话,山村大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此我又惊又喜。我亲眼看到穷苦的村民分到了土地,亲耳听到了村民们的欢声笑语,整个山村旧貌换新颜。
让我更惊喜的是,土改工作队的队长竟是我当年救下的王老太的儿子——王灿。他拜祭完父母后,便来到我家,说了许多感恩的话。我自是高兴,爷爷作为一代名医,因朝中无人,最后黯然还乡。如今得以攀上这层关系,想来,今后我的日子定不会难过了,尽管我救他之时,从未想过他会有今天。
土改工作队进村后的第一件是便是打土豪,分田产。我和其他贫下中家一样都分到了土地。打土豪运动在村里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刘老财虽死,可他的老婆和儿子都被纠了出来。他们被五花大绑着游村示众,三天两头地挨批斗,跪瓦砾。
地主婆年岁已大,批斗几天后,工作队便把他关进了牛棚。刘老财的儿子可就惨了,细皮嫩肉的他,被捆着,被村民们扔石子,抽耳光。人们将多年来受到的欺压,受到的剥削通通宣泄到他身上,然后又把半死不活的他送回牛棚。他那地主老娘哭得死去活来的,就像当年的王老太,但没用,挨批挨斗,照样天天进行。
一天夜里,我已睡下。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我刚开门,一团黑影就倒在我面前,借着火光,我看到了头发凌乱,面色憔悴的地主婆。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牛太医,牛大哥,救救我儿子,他不行了。”
我能说什么呢?虽然妻子死后我就发誓不再行医,可每有性命攸关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书本上讲的“医者仁心”。我随她去了牛棚,一张惨白的脸,一个佝偻的身子,像狗一般蜷在干草堆里。我给他把了脉,又看了瞳孔,检查了全身的伤口,迅即回家给他配了药,有煎服的,有外用的。
我觉得这是医者仁心,就像当初救王灿那般,对此我还有些沾沾自喜,丝毫没觉察到麻烦将至。
第二天,我还未起床,门外就传来阵阵吵嚷。打开门后,工作队和十几个村民便拥了进来。王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问我:“牛大叔,地主一家的药是不是你给的?”
“是呀,昨夜,地主婆上门求药,说他儿子快死了。”
一听我说完,他的目光瞬间严肃起来,说道:“你问问这些村民,他们哪个没受过地主的盘剥,如今你倒同情起他们来了。你到底还有没有阶级立场。”
“阶级立场”,听到这个新词,我顿感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因为这些年,每出现一个新词,就会有一场巨大的变革。我想解释,我想告诉他们治病救人是医者仁心。
但村民们哄闹起来:“我看你是受了地主老财的恩惠。以前你帮他们医牛,牛是他们的剥削工具,治好了牛,耕地多了,使得我们更多地被剥削,被压榨。你是帮凶!”几句话逻辑严密,我无可辩驳。
“就是!”
“帮凶!”
“打倒帮凶!”
村民们气势汹汹的怒火淹没了我,我眼巴巴地看向王灿,他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什么叫阶级立场,什么叫黑白分明。
我被绑了,和地主婆、地主婆的儿子一道被架上了批斗台,从早到晚,从鸡鸣到日落。有时刚被放回家,又被一伙闯入的村民五花大绑着游村示众,火光与他们满脸的怒气交相辉映,我老老实实地躬着身,被人群推搡着。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白天跪瓦砾,挨批斗,晚上游村。我的精神几近崩溃:爷爷,你不是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傍身”吗?这薄技却害了我的性命。去他的薄技,如果我还有命活着,绝再不沾医沾药了。我的身体也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我感觉脑袋中有两股势力在碰撞,可惜我讲不清是什么。它们碰撞得火光四溅,我觉得浑身燥热。我拼命地撕扯衣服,我想脱去裤子,但却是有辱斯文的,我只得拼命地卷,拼命地卷,将燥热的躯体尽可能多地裸露,散走心里的热量。
好在,我只是个帮凶,村民们见到我几近疯狂的表现,便放过了我。回到家,我躺了好几天,仿佛又回到了妻儿死的时候。静下来后,我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任何一场伟大的变革,必定都是黑白分明的,否则变革就难以彻底……
牛太医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我思想和情感的小船在他那浩瀚的大海上颠簸,我忘记了自已,也忘记夜的冷。
整夜我都在奋笔疾书,牛太医仿佛顿悟了一般,说的话越来越有佛性,后面的话太过深邃,我因无法理解而放弃了记载。
天微亮,我放下笔,直起身子,感觉脑袋昏沉,浑身酸痛,特别是右手的五根手指和整条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桌面上,纸片在翻飞,牛太医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