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5]
The Beast In the Jungle
翻译|赵萝蕤 改动|巴奴日
第二天他又来了,但是她不能见他。这简直是自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离开时感到受了挫折,十分伤心,几乎有些愤慨——或至少感到,他们之间这一固有习惯的打破会是一切将要结束的标志。他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徘徊,对其中一件尤其难以忘怀。她已奄奄一息,他将要失去她;她已奄奄一息,他的生活也将告终。他路过公园,走了进去,还是在琢磨他那一再出现的疑问。不在她身边,这种疑问又压上他心头——在她面前,他一直是相信她的,但是他深感自己的孤单凄凉,于是他对自己解释:他手边有太多残酷的温暖,却就是少了那么一点冰冷的痛苦——为了援救他,她欺骗了他——用某种障眼法搪塞着他,以便使他得到安宁。他那将要遭遇的事情究竟可能是什么呢,只能是现在正在开始发生的事吗?她的奄奄一息,她的逝世,留下他孤单一人——这就是他在琢磨着的丛林猛兽,这就是未可预卜的一切?他离开她时已有了她留下的话——她还可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这不是一件极度荒谬的事;不是一种罕见的、有独特风格的命运;不是一种铺天盖地、使人声名不朽的遭遇;它只带有人类最常见的命运的烙印。但是马丘这时觉得一般的命运亦已足矣。那样的命运就好,甚至作为漫长等待的最后结局,他也愿意躬身接受。
暮色中他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他不曾作傻瓜。正像她说的,过去的确曾经有可能发生某件事情的。在他还没站起身来之前,他确实感觉到那最后结局和他为了到达终点而迎上前去经过的长廊是吻合的。为了分担他的紧张等待,为了贡献她自己的一切,为了促成最后结果的到来而献出她的生命,她一直是寸步不离伴随着他的。他是靠她的援助生活着的,若是把她撇在一边,那只会使他万分痛心地怀念她。还有比这更加天翻地覆的事吗?
但是他要在一个星期内才知分晓,因为虽然她暂时使他不知所措,使他好几天走投无路,十分痛苦,天天往访,天天不见,她还是结束了他的苦难,在总是会见他的地方会见了他。但是让她又回到过去那许多事情面前,而且只是有意识地、毫无结果地说出部分事实,总要冒点风险;更何况她的温柔已不大能起作用——虽然她的愿望,很明显,是想使他的顽念不再继续发展下去,以便结束他长期以来所受的困扰。很明显,这是她的愿望;为了她自己的安宁,在她还能伸出手来时,她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她的情况使他深为慨叹,他坐到她身边时就感动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是她自己又使他开始回忆,使他在告别前重新拾起了她那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表示,希望他们之间的一切问题都能够得到解答:「我没有把握,不知你是否听明白了。你再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它已经来到。」
啊,他又是怎么望着她的啊!「真的?」
「真的。」
「就是你说的过去可能会发生的事?」
「就是我们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等着的那件事。」
在又一次和她面对面时,他相信了她;这种权威性的答复他是无力反对的:「你的意思是它已经作为一种确切的事件已经发生过了,而且是有姓名有日期的?」
「确切。肯定。我不知道‘姓名’,但是,是有日期的!」
他发现自己又堕入五里雾中:「但是在夜间发生的——来了又去了,没碰我一根毫毛?」
梅·巴特兰露出了她那奇异而微弱的笑容:「没有啊,它没有放过你啊!」
「但是如果我并未感觉到,它又没有碰到我一根毫毛——?」
「啊,你并未感觉到,」在这个问题上她似乎又略为迟疑——「你并未感觉到,的确是怪而又怪的怪事。也是奇而又奇的奇迹。」她说话时轻柔得几乎像个病孩似的,但是现在到了最后,在一切已终结时,她却像个女先知那样直率。她显然知道她是知道的,而这一切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是和一直以来控制着他的那个律法并行不悖的。这是律法的真正声音;因此律法本身在她的唇边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它确实接触到了你,」她接着说。「它完成了任务。它把你当作它自己的任务看待。」
「我却丝毫不知道?」
「你却丝毫不知道。」在他向她靠近时,他的手已经在她椅子的扶手上,现在她总是在微微笑着,她把她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只要我知道就够了。」
「啊!」就像她最近一样,他的声音听来也是迷惑不解的。
「我老早以前说的是对的。现在你不会知道了,我认为你应当满足。你已经经历过了。」梅·巴特兰说。
「可是经历了什么呢?」
「不就是你注定会遇到的那件事吗?你的律法得到了证实。它已经起了作用。我非常高兴,」她又勇敢地补充说,「我已经看到它不是的是什么。」
他继续把眼睛盯在她身上,感到一切都非他所能理解,并认为她也是一样;他还是想尖锐地要求她回答,只是他感到在她现在这种虚弱的情况下不应妄动。他只能虔诚地接受她给予的一切,像对待新显现的真理一样,屏住了气息。他说话是因为他预知他即将变得十分孤独:「如果你因为它‘不是’什么而高兴的话,可见本来要比这个还坏得多,是吗?」
她把目光移过一旁,只是笔直向前看;又过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们害怕的是什么。」
他又琢磨着:「是一件我们从来没有害怕过的事情吗?」
听了这话,她又慢慢转过头来对着他:「我们的梦想不少,我们梦到过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坐着谈论这个问题吗?」
他稍稍试图想象他们是否这样做过;但是他似乎觉得他们的梦想虽然够多,但是答案却总是陷落在某种浓密寒冷的迷雾中,思想在其中迷失了道路:「也可能我们没有谈过?」
「这样说吧,」——她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没有以这种方式谈过。你看,」她说,「这是另一种方式。」
「我认为,」可怜的马丘回答说,「不管哪种方式对我都是一样。」但是后来在她微微摇头加以更正时他说:「我们可能还没有安全到达——?」
「到达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吗——没有。我们是在这儿。」——她稍稍加以强调。
「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这是她朋友的坦白评语。
「这只能对我们有这点好处,好处是它并不在这里。它已经过去。它已经落在我们后面,」梅·巴特兰说,「以前——」但是她的声音又中断了。
他已站起身来,怕使她过度疲劳,但他要和自己的渴望搏斗是困难的。她究竟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说明他自己没能解决问题——这一点没有她,他也是明白的。「以前——?」他茫然地重复她的话。
「以前,你要知道,总是说会发生的。因此它永远在眼前。」
「啊,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管了!而且,」马丘补充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最好还是能够活在当下,可不要连你都要不在了啊。」
「啊,我!」她用那双苍白的手表示自己的去留是不足道的。
「什么都不在了。」站在她面前时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除此之外,这种无底的深渊只能证明——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站在一起。他感到这已成为他身上无法负担的重量,这种重量显然仍在迫使他说出胸中仍然保留着的有声抗议:「我相信你;但是我不能装作已经理解。对我说来,没有什么是已经过去了的;什么都不会过去,直等到我自己的生命过去了为止,这一点我恳求天命快快使之实现。但是,」他又说,「如果如你所说,我已吃完了属于我的那份蛋糕,却为何连一点碎末子都没剩下——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事,怎么能要求我去感觉呢?」
她也许不是那么直接答复他的问题,但是她还是泰然答复了他:「你把你的‘感觉’当作当然的事情。你认为你一定会遭受你的命运。但这并不等于你必然会认识它。」
「那么——这种认识不是痛苦又是什么呢?」
她默默地抬头望了他一忽儿:「不——你没有理解。」
「我痛苦。」约翰·马丘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那又怎么能避免呢?」
「不要这样!」梅·巴特兰重复说。
虽然她虚弱,她说话的声调却是那样异乎寻常,使他一时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好像一直隐藏着的一丝光明闪过了他的眼帘。黑暗又笼罩着他的视线,但是这一闪烁间的微光已在他心中形成一种想法:「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利?」
「不要想知道——你没有必要知道,」她仁慈地劝说,「你没有这必要——因为我们不该如此。」
「不该?」他如果能懂她的意思该有多好!
「不——这要求太过份了。」
「太过份?」他还是问——但是这种迷惑不解,刹那间又突然被另一种感觉所代替。她的话如果真有所指的话,那就是使他有这样的想法——她那消瘦的脸庞也有同样的想法——这是全部意义所在,他突然明白了她所知道的是什么,这使他马上问了一个问题:「那你现在就是为此而奄奄一息吗?」
她在一开始只是严肃地望着他,好像想知道他说这话的含义是什么,她也许可能看到了什么,或者害怕着什么,这引起了她的同情:「我还是要为你而活着的——如果能够的话。」她的眼睛微微闭拢,好像在退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以便做最后一次努力,「但是我不能了!」她说,又抬起眼来向他告别。
她确实不能够了,这很快就可以看出,并且表现得很突出;此后他就再没有看见过她,剩下的只是黑暗和厄运。在那次奇怪的对话以后他们就永别了。她在里面忍受着痛苦的卧室的通道是被严格守卫着的,他几乎无法进入;在医生、护士和两三个无疑是被她可能留下的「遗物」所吸引的亲戚面前,他拿不出这种情况下人们所谓的正当权利——多奇怪,他们的亲密关系竟没有给他留下更多。就连那最愚蠢的、隔了四层关系的表亲都比他还要多占一些,虽然她在这个人的生活中毫无位置。
在他的生活中,她是主要角色中的主要角色,是这样一个须臾都少不得的人,不然还可能是什么呢?生活的行为规则有多奇怪,他拿不出什么凭证来要求什么,这样的怪事使他困惑。一个女人曾经在他生活中是他的一切,但是他却拿不出任何人们必须承认的关系。如果最后几个星期的情况是如此,举行最后仪式的那一天情况就更加如此。最后的仪式是在那巨大的、灰色的伦敦公墓那里举行的。人们向他朋友那属于俗世的、最珍贵的一切告别。在她墓畔集会的人数不多,但人们对待他就像那里还有一千个与会者一样,而他只是其中之一。总之,他从这时候起就面对着这样的事实:梅·巴特兰虽曾对他关注,但他却不会从中享受到什么利益。他说不出他指望的是什么,但是他没有料到会承受双重损失。不但她的关注没给他带来好处,而且他似乎也没有获得——他说不出是为什么——他至少应该享受的、一个失去了紧要亲人的人的那种特殊地位、尊严以及礼遇。好像在社会的眼睛里他没有遽然失去亲人,好像还缺乏必要的标志和证明,好像他的人格仍然永远也不会得到肯定,他蒙受的损失也永远不会得到弥补。
一周又一周的时间过去了,有些时候他很想采取某种相当强硬而主动的行为,力争说自己是失去了亲人,以便让人们提出疑问,也把他的反驳记录下来,以求他的精神得到平安;但是紧跟着的却是更加无可奈何的焦躁心情。此时,他真心想把局面扭转过来,但希望却很渺茫,他心想自己真该从更遥远的过去就开始着手。
他发现自己其实在考虑许多事情,这种想法又引来许多别的事。她活着的时候他究竟能做些什么,而又同时不致泄漏他们的秘密?他不能让人知道她在守候着他,那样会暴露有关猛兽的迷信。这也是他现在守口如瓶的原因——现在丛林已被搜空,猛兽已经偷偷逃走。这听来很愚蠢,很乏味;对他说来,这里的不同之处是:他生活中的紧张等待之感已经熄灭,这使他惊奇。他说不清楚这感觉究竟怎么样;很像是原来有一处地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于洪亮的和声和集中的精神,但是音乐突然停止,并且被坚决禁止了。
如果他至少能够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想到把他罩在他那形象上的面纱揭开[除了向她揭开,他又曾做过什么别的事呢?],那么今天这样做,和人们推心置腹地详谈丛林已扫除干净、丛林已经安全其实就和让他们听当家主妇讲神话没有什么分别了。后来的结果是:可怜的马丘走到他已经踏过的没胫荒草之中,那里已没有生物的动静,没有呼吸的声音,没有恶毒的眼睛在可能的洞穴里闪亮,他很像在精神恍惚地找那猛兽,更像是没能找到它。他到处奔走,生活显得更加奇怪地宽阔,有时在生活的浓密灌木丛中偶然停留,他饥渴地问他自己,暗中痛苦地揣测,猛兽是躲在这里还是那里。它无论如何已经跳了出来,至少他对他所得到的保证是深信不疑的。他的旧想法已变成新想法,这一变化是绝对而不可更改的:要发生的事情已经绝对且不可更改地发生了,因此他既不大能够为未来而担惊受怕,也不知道未来还存在什么希望。总之,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将以全部精力和另一个问题生活在一起,即他那尚未辨明的过去,他还将看着他的命运被重重遮盖并伪装起来。
这种展望的苦恼成了他的日常生活;若连猜测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也许就不想活下去了。她,他的朋友,曾经要求他不要猜测;她曾经禁止他,不让他知道,而且她甚至几乎否认他有最后发现的能力——简直就等于是尽量剥夺他的安宁。说句公道话,他并非想要把已经遭受的事情再遭遇一次;他只是不应睡得太死沉,因而不能通过思想的努力,重新召回自己意识中已失去了的东西。他有时着力嘱咐自己:他若不能把它召回的话,那就永远也不要再和自己的意识打交道——他把这种想法当作唯一的动力,总之,它成了他的极大热情,与此相比,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使他这样关切了。对他来说,这种意识中已失去的东西恰像一个遗憾终身的父亲那走失或被盗去的幼儿;他上下寻找,很像是在屡屡叩门,并找警察打听消息。
也就是这种精神不可避免地驱使他开始旅行。他开始了一次尽可能漫长的旅程——他仿佛感到地球的另一侧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教益,但是提供暗示的可能性却可能更多。但是在他动身之前他去朝拜了梅·巴特兰的坟墓,他顺着这个冷清的郊外墓地的数不清的林荫道一路走去,在众多的坟墓中寻找它。他此来虽然只是重新向她告别,但是最后站在墓畔时,他却又被勾起了长时间的深切感怀。他站了一个小时,简直舍不得离开,但又无力穿透死亡的昏黑;他用眼盯住了刻着的她的姓名和日期,想起他们严守的秘密而以前额连击墓碑,倒吸着气,等待着石头能够因怜悯他而给他些启发。但是他白白跪在石头上;它们严守着它们藏匿着的一切。这墓碑是一张脸,因为她的姓和名就像是一对并不认识他的眼睛。他对这张脸投以长长的迷茫的一瞥,但是并无哪怕是最淡浅的微光出现。
小说第六节请见: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