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归途｜你是一枝黄灿的迎春花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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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六期征文：归途

一

五月的天气炎热无比，花叶的馥郁香味被蒸得浓厚，并不断在林间小路上、草坪边上弥漫着。王二春此时正在学校新建的吸烟亭下抽烟，他的头发有点长了，还来不及剪，汗珠正从头发边际处贴面往下流淌。这时正是午休时间，四周因此静谧得很，不见一个人影，太阳高挂着，它的光线热毒得很，铺撒在整个地平面上，叶子萎缩，花儿直不起腰，风也只是倦怠地微微吹着。

烟弥漫出蓝灰色的雾，正有序往上升腾，到了王二春鼻子那时，王二春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将气吐出来，他弹了弹积了很长的烟灰，并发觉自己刚刚已走神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是一枝黄灿的迎春花条，风还寒时，你就已经睁开了眼，起身离开温暖的被窝，开始担起那个传播春天消息的伟大使命。我看到，在这属于你的季节里，你总是欢乐地舞动身体……”

正午的太阳光线好像越来越强烈起来，如同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火炉里本来完好的柴突然都冒出火焰，使一阵阵强烈热气直往人脸上扑腾。王二春的脸上这时已是油腻腻一片，汗珠不断从他头上流到脸上，他摘下眼镜，抬起一只手臂，歪了歪头用短衣袖揩了揩脸上的汗。他刚从学校外面拿完快递回来，本来是要直往宿舍去的，宿舍里有空调，这时正凉爽得很，可因为他很喜欢此时这个安静氛围，恰巧这边上立有一个吸烟亭，于是便在这坐了下来，忍受着炎热同时享受着静谧。

“可是，恶毒的东风嫉妒地将你吹落……你成了残枝，不久，你就枯萎，你躺在地上，落寞地蜷缩着身躯，渐渐成为大地的养料，你向世间最后遗留下来的东西，是几滴清澈的含着怨愤的泪水。”

这是他曾经为一个女生写过的诗，刚才，他的思绪本来平静无比，静谧的环境使得这种感觉更佳，可在吸烟亭下坐下来时，旁边的一丛迎春花闯入了他的眼帘，并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块似的，落进了他那平静思绪的湖面上，激起了涟漪，滚起了浪涛。啊！迎春花，他与她的相识就起于一丛黄灿灿的迎春花！

接着，那个闷热的落着哗哗大雨的下午，那段痛苦的记忆又涌上他的心头，在那天，他收到了一条极为恐怖和不幸的消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可那张带着血的图片告诉他，那就是真的，就是真的！那天下午，他弯腰趴在宿舍外的阳台上，大雨哗哗地下，雨水不断从外面飘斜到他的手臂上，他的衣服上，他戴着耳机，埋头痛哭，耳机里的声音唱着：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太阳出来了，我会来看望你……

王二春站了起来，烟这时已经抽完了，他把烟掐灭丢进烟桶里，接着就往宿舍走去。

王二春是一名大三学生，这学期刚开始时，他就抱着坚定的信念投入到了考研准备中去。他非常勤奋，每天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跑到图书馆里学习，晚上十点图书馆关门了，回到宿舍后，如果明天没有早课的话，他就会学到十二点或是更久，对于这些行为，他的室友们都打心底里对他感到敬佩，他的家人们听到他说要准备考研的消息，也都对他感到十分高兴，并抱着无限期望。可是，到了四月中旬的时候，他突然就不打算考了，他的两个同样也准备考研的室友起初还没发觉，因为他没跟任何人说，直到后来他们见到他晚上不再学习，而是早早就睡，图书馆他虽也常去，但是却也不再是学习，而是看些无关考研的书籍，于是他们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不考了，他要写诗。

写诗？听到这话后，他的两个室友都感到无比惊讶——努力了那么久，怎么说不考就不考了？

王二春不考的原因，仅是由于一封已泛黄了的纸质信。一天，他在柜子里找寻学习资料时，无意就翻见了它，由于离那封信所写的时间已有很多年，因此它瞬间就勾起了他许多回忆，人有时在无意中找到一个旧的东西时会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他当时就有这个感觉，他被那信吸引住了，好像它还是他不曾读过的一样，是一个新的什么东西，因此最后，他几乎是怀着几分敬畏打开了那封信，并暂时停下了找寻资料的动作。

读完那封信后，他立在柜子前，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呆住了，待魂魄再次归位时，他才慢慢关上了柜子，不再找寻资料，而是将信揣进了裤兜，往学校里的那座大山上走去了。是的，那信使他想起来，他曾有一天对自己也对她自豪地说过，他以后是要当一名诗人的。

现在，王二春向宿舍走去，其中一个目的正是要去柜子里再次把那封信拿出来读读（那封信他是经常带在身边的），那是他在她逝世后唯一留下来的纪念品。

宿舍里，这时正开着空调，凉爽得很，两个准备考研的室友正坐在位子上学习，还有一个不考研的室友正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刷视频，因此宿舍里特别的静，只稍有些破旧的空调在轰隆隆响着。他翻开柜子，找到了那封信，接着坐在自己的桌位上，读了起来。

那封信是由一个名叫程欣的女孩子写的，在毕业晚会那天，她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

二

程欣是一名相貌不扬、身材微胖的女生，在王二春的印象里，她的上身总是穿一件校服，下身则总是穿一条蓝色的紧身牛仔裤，程欣的脸上有许多斑点，脖子上还有一小片烫伤的痕迹，她的脸型并不好看，头发稍微有点自然卷，且比较粗硬，不过，她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很好看。

王二春和程欣一样，相貌并不出众，只不过他人长得很高，这或许是他平时爱打篮球的缘故，也正因如此，除开学校强制穿校服的日子，他平日里所穿的尽是些运动衣、裤、鞋，王二春的脸上没有什么粉刺斑点，整个的脸庞显得很稚嫩，叫人一看就知道这还只是个孩子。

起初，王二春和程欣并不在一个班上，直到高一下学期分班后，程欣才被分到王二春班上来，他们这个班是全理班，因此女生的人数很少。

在分完班后，班主任便开始选班干部，选择的方式是叫同学们毛遂自荐，一个班委职位可由多名同学参选，最后以大家的投票数目来定胜选的人。王二春胆子小，只要一上台就满脸通红，说话结巴不利索，自小学当过几次班委后，再没有过，再加上他当时以为只有成绩好的才够格当班委，他对自己的成绩可一点也不自信，因此就没有上台，只当投票人。程欣的性格算不上开朗，说话时总是小声小气的，给人一种不够自信的感觉，可她却勇敢上了台竞选班委，在台上，她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握在一起，同时脸也有些发红，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我将带领着大家呃……一起学习生物，最后……呃一起达到好的成绩。”在最后，她以一句“请相信我”为结尾，由于在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显得极为诚恳，因此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这之中当然就包括王二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面孔，而她则还不知班上有王二春这么一个人，当时王二春生物成绩确实差，在听到程欣那一番话后，他好像真的抓到救命稻草了似的。

在同学们纷纷自荐完毕之后，就是全班人参与投票的时间。在投生物课代表时，王二春在纸上写下了程欣的名字，然而最后程欣虽成功竞选到了职位，可职位却不是生物课代表，而是学习委员，她当然接受了，可后来干了没多久她就向老师提出了辞职，据程欣后来对王二春所说，是因为学委这个职业太招人仇了，她有点受不了。

王二春和程欣正式的相识，是在盛春时节的一个下午，那时，应该在春天开放的花都已达到盛况，花的芳香弥漫在整个校园。在他们学校教学楼的走廊外边，种有一长排迎春花，那时节，迎春花已是黄灿灿一片，如火焰一样，可以说，他们正是通过迎春花相识的。

在学校里，我们知道，每当下课的时候，走廊上总是能见到许多人并排凭靠在栏杆上的身影，他们有的成群结对，有的独占一方；时而看看操场上的人打球或打闹，时而瞧瞧围栏外面的世界，时而瞅瞅近前的事物，如果有花草的话，他们中总有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折下一段在手里把玩。不相识的人或不相熟的人，在这里，有的相识了，有的甚至成为了彼此亲密无间的好友。哎！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栏杆，多么能散忧愁、静心灵的栏杆，试问多少美丽黄昏在那里被学生们瞧见，而同时那些学生们观望黄昏时的身影又是何等的美丽、易逝、可贵！高一高二的学生或许没有珍惜这种黄昏的意识，但有些高三的学生则已经渐渐开始意识到并开始珍惜起来了，他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告别母校，以后，这样的黄昏将再也瞧不见了，就算身体再回到此处，瞧时的环境与心理境况也大为不同了，那黄昏将永远地消逝去，正所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们的王二春和程欣便是在一段共同凭靠着栏杆的时间里相识的。

那是在一个昏黄的下午，热空气中不时吹起一阵风，叫人感觉很舒适。王二春在吃完饭后就去了教室，他到教室时，教室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因为这时离上课还很早。他走到自己座位上，从课桌里拿了个苹果，去楼梯旁一个水龙头那洗了后就站在教室外面边吃边看风景。那时，校园的广播里正放着音乐，那些歌王二春虽然许多都没听过，但由于在学校许久不曾接触过电子产品，更别说音乐了，于是他对那些歌都感到好听，甚至有些平时他不喜欢的歌在那时也在他耳里变得好听起来了。

在王二春苹果吃到一半时，程欣突然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那天下午，程欣由于没胃口，因此食堂也没去，只在教室喝了瓶牛奶和吃了几个面包。

程欣走出来后，在离王二春有一个半人那么宽的地方站着，那时，恰巧有一股风吹过来，王二春立时感到一阵舒畅，并好像闻见了一股由程欣头发散发出的洗发水的味道，在他眼下的迎春花发出簌簌的响声。

王二春吃着苹果，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不禁迅速向程欣瞟了一眼，但马上又将头扭了过来，因此他几乎什么也没望到，只瞧见一个斑驳的轮廓。他那时已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是他们班的学委，在班上常露面的。

他们互相沉默地站着，一个吃着苹果，一个随意看着风景，两人好像都彼此不在意对方的存在，风不时吹来一阵，校广播里不断切换着音乐——音乐啊音乐，是不是你贸然拉近了两颗陌生的心的距离？王二春和程欣，虽两人的脸上都是彼此不在乎对方存在的样子，可心里却都各自在琢磨着话题，希望能和对方聊上几句天，如果那时边上有很多人的话，这种念头在两个异性高中生的心里是绝不会有的，可恰巧那时教学楼里几乎没什么人，连老班也不在。

王二春首先打破了沉默：“程欣……”他是个比较腼腆的男孩子，很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女生，可自上了高中后他渐渐意识到这种性格的诸多不好之处，于是就常对自己说要多锻炼，他几乎就是抱着这种想法而主动去跟程欣聊天的。由于是第一次念这个名字，他说得有些不太顺口，“今晚老师会放电影么？”

说完，王二春又迅速望了程欣一眼，但同样很快地将头扭了过来，他的大拇指用力按压着食指，好像在做一件什么极费力的事情似的，但他努力使自己的脸上显出镇定的神情。

“今晚？……”程欣说，她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显然是感到有些惊讶。

“今晚应该会放吧……”说完，她松了口气似的，好像也感到特别的紧张。她始终没向王二春看，脸上并总是带着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应该？”王二春这时又向程欣看去，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很快地把头扭过来，而是在等待她回答他。

“是……我今天问了老班，他说呃……到时候再看，不过……他当时的表情很沉重，哈哈。”程欣的脸并不好看，她的脸上有很多斑点，五官生得也并不雅致，她的头发披着，却蓬蓬的，给人一种好像乱糟糟的感觉。

“真希望他给放，哎！”王二春再次把头扭了回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在夕阳的映照下，这笑容显得更加灿烂。

接着，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不久，教学楼里渐渐有了喧嚣声，其他同学们这时都已陆续从寝室或别的地方回来了，教学楼里的人因此渐渐多了起来。

王二春在和程欣说了那些话后，突然浑身都感觉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好像正被一万双眼睛盯着似的，而那些眼睛全是来自程欣！在脑里，王二春已经想了许多个话题，想着再跟程欣多聊上几句，然而最后那些话题却都被他一个个逐次否定，使他好几次都欲言又止，最后，他无奈地放弃了，当他已经准备走开了时，程欣却突然开口了。

“你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花么？”程欣指着那些种在栏杆外的花问。

“迎春花。”王二春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这时他渐渐感到放松起来，说话的语气也自然很多了。

“你居然知道！”

“老班不是在课上说过的么？”

“我知道老师说过……因为我问过几个我们班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而你一个男生……居然知道，哈哈！”程欣的笑声像鹅叫，显然，她这时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因为我喜欢花呗……你笑什么！……”王二春故作恼怒地向程欣看去，等着她回答。

“一个男生……”程欣指一下王二春又指一下迎春花，“喜欢花！……”说完她又笑起来了。

王二春撇了撇嘴，把头扭了过来，并故作模样地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喜不喜欢花的？”王二春突然问她。

“当然喜欢。”

“那你知道这迎春花是多久开放的么？”

“这个……呃……春天！”

“当然是春天……春天哪个时候？”

程欣笑着，答不上来了。

“早春的时候，三月份！”说完，王二春一脸神气地往程欣看了看。

“你说你喜欢花，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程欣不服气地笑了笑。

“你那只是了解，又不是喜欢！”她反驳他。

“我是喜欢，所以才去了解的。”

“但我不了解，并不代表我不喜欢。”

“好吧……有点道理，”王二春笑着挠了挠头，“走吧 进教室了，又要上课啦！”

自那以后，王二春与程欣就算相识了，只不过还不能达到相熟的程度，只是彼此间碰面时会打一个招呼，平时聊天并不多的。

三

由于他们班是新组建起的，王二春班主任对他的学生们都不怎么了解，因此那张座位安排表他许久都还不曾做出来。

在那之前，学生们的座位都是各自随便坐，有许多分班前就认识的好哥们好姐们自然就坐到了一起，他们上课时总是聊天或是耍小动作，导致课堂上纪律很不好，有时竟惹起任课老师生气，许多老师曾多次向班主任反映，班主任对此感到苦恼，于是决定尽快地将座次表做出来。今天的这次班会，他正是要重新给同学们安排新座位。

只见上课铃刚响，班主任就早已经站在了讲台上，表情凝重地望着同学们。待到同学们渐渐从下课时的活跃气氛里缓过来后，他才开始宣布这节课要换座位，接着就拿起粉笔，开始画表格、填名字……这一下，使得教室里又是一阵骚动与聒噪，本来埋头写着作业的同学突然不写了，发呆的、打瞌睡的同学也突然精神，大家都开始小声地议论着、猜测着，他们的心情都紧张得很，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座位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以后的生活。

他们的座位安排是这样，坐一个星期便小小变动一次：后一排向前一排移动，左一排向右一排移动，不过第一排只左右移动，而不前后移动。

王二春被安排在了第一排的最右边，而程欣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这意味着只要再过一星期，他和她便要成为同桌了——真是无巧不成书！那时，在我们王二春的脑里，都已快将程欣这个名字渐渐淡忘了去。

在成为同桌后，凭着先前的那次对话，他们几乎一下子就相熟起来。

有一次，程欣发现王二春在下课时捧着一本太宰治的小说在读，在他们学校，小说可是一种极大的禁物，于是她说：“没想到你这好学生也读小说？”王二春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把头扭过去后，他问她：“你读过这个作者的书么？”“读过，他太消极了，我不喜欢。”“但他的消极是正确合宜的。”王二春说话时始终盯着书本。程欣没回答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以表赞许。不一会，她又问他：“之前怎么一直没见你读？”王二春微微抬了抬头，“我一般在寝室读。”“哦，原来是要维持好学生形象呀！”程欣一脸打趣地望向他，王二春则猛地瞪了她一眼，说：“哪有……在教室读容易被抓！”“那你现在在干嘛？”“我打探过了，老班今天上午不会在教室出现，嘿嘿。”

后来，程欣还发现王二春这人特别喜欢写诗，不过那些诗大多叫人读起来觉得矫情幼稚，而程欣每当读到那些句子时就鹅叫似的大笑，并故意大声念诵出来，王二春则用眼睛瞪她，对她说“滚”，程欣则把持着笑声说道：“没事，这诗和你的气质很相配，很真实。”可每次说完，她又鹅鹅笑了起来。

对于王二春呢，他发现程欣是一个学习特别勤奋的人，她上课特别认真，笔记做得非常到位，有时王二春跟不上的笔记还要课后找程欣的来抄，可是，叫人奇怪的是，程欣的成绩却一直提不上来，并且总是在班级倒数的位置。

王二春到现在还记得，每当班里张贴成绩单时，班上总有一个局促而落寞的身影，这个身影坐在座位上，不和其他同学一样跑去后墙互相挤着看成绩单，而是孤单玩弄着手上的水笔，那身影便是程欣，王二春虽对她感到同情，却也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他想，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安慰吧！

然而，程欣虽成绩一直上不去，但她勤奋学习的习惯却一直保持着，而且从来没松懈过。比如说早读她总是很早就到教室，晚四（这是额外的晚自习时间，上不上由学生们自愿）她也很少缺勤过，并且在早读与自习时她也并不是一个劲发呆或是干别的与学习无关的事情，王二春坚信，程欣绝不是一个装模作样假努力的人。然而，他们班主任却总喜欢在晚自习教导学生们时，讲些结果不会陪你演戏这一类的话，每到这时候，王二春总能见到程欣脸上显出的不安，他知道，她是在怀疑自己了。哎！这是多么值得同情与敬佩的人。如果不努力，果断地放弃，那么她至少不会背上一个“假努力”的虚伪性质的称号（虽然大部分人相信她并不是假努力，但班上总有些不了解她的人会这样认为），至少可以为自己赢得个好的名声！但是她不这样做，她就是要努力学习，虽然结果总是不如人意！王二春始终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信念，使程欣这样一个女生竟能勇敢地抗住压力，再而砥砺前行？有时，她竟坚强到使人忘记了她生活中原是有困苦的。

一次，王二春下了晚自习后去商店买了桶面吃，在吃的时候，他碰见了程欣，那时他们已有许久不曾说过话，因为他们之间闹了个矛盾。

王二春在见到程欣后，顿了一下，但没说什么，马上又径自吃起面来，然而程欣却向他走来了。

“如果我不找你，你就一直不来找我么？”程欣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他。

王二春这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低垂着头，同时紧紧抿着唇。

“我今晚不上晚四了……”程欣对他说，接着好像感到不安似地动了动身体。

“我最近有点……”程欣说着，但突然停住了。王二春这时抬起头看了看她，发现她正快速眨巴着眼睛。

“我压力……有点大……”程欣叹了口气，并吸了吸鼻子，可脸上却硬挤出一个小笑容，过了一会儿后她又说：“……反正我今天不上晚四了……你今晚没吃饭吧，送你个面包……”说着，程欣便把她刚刚买的面包塞进了王二春手里，接着她就迅速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二春握着手上的面包，眼睛一下子失了焦，一切事物在他眼里都变得朦胧起来。他感到茫然了，做梦似的，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刚刚他一句话也没说，像个哑巴似的，现在，他则如同被雷击了一样，好像成了一个白痴，呆呆地望着一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四

一晃，他们进入了高三，高考如同一只猛兽，口露獠牙、眼神凶狠地时刻盯着他们，在这样的氛围里，谁都不敢松懈半点，好像一松懈，就即刻要被什么可怕东西吞没了去。

进入高三后，正如程欣的那封信中所说，王二春开始渐渐变得冷漠、不苟言笑，他在那种充满激烈竞争的氛围里几乎麻木。在整个高三，他再没读过一本无关学习的书，在生活中，他几乎是争分抢秒地进行着学习。

程欣在进入高三后，压力则变得更大，她的成绩始终提不上去，后来，单招来临了，老班开始在班上宣讲：如果觉得自己成绩实在提不上去的话，可以选择单招，不用高考。

程欣想了很久，她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可对于提高成绩，她又实在没有什么法，或许，她真的不是学习的料吧……她终于这样想到。最后，她选择了单招，由于有关系，她直接被保送了，直到听见程欣即将离校的消息，王二春才算从麻木冷漠的状态中抽离了些出来。

一天，王二春主动去找了程欣，在那时，他们早已不坐在一块，因此像样的聊天已很久没有过了。

“你就要走了吗？”王二春问，他们俩并排站在走廊上。

“是的……后天我就回家了，下个星期来搬行李。”程欣说，她的眼睛始终没向王二春看，就和初次认识时一样。

接着，他们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都望着下面的操场。

“你……继续好好学习哩……祝你考个好学校……”程欣说话时微微笑着，说完便走回教室里去了，王二春则继续待在那里，迎春花在那时许多都已干枯了。

那天晚上，王二春一直睡不着，他内心里感到很不好受，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第二天，他拿着准备送给程欣的礼物再次去找程欣，可程欣却突然告诉他说，因为一些原因，她没被保送上，因此又只好待着参加高考了。

“这样吗。”王二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的手紧紧握着揣在兜里的礼物，没拿出来，“那就继续努力学习吧，有不会的题你就来找我，我教你。”

就这样，他们一起参加了高考。那天，王二春在考完最后一门生物后，整个人几乎疯掉，他脸涨得通红，说起话来大大咧咧，走起路来欢蹦乱跳，并不时骂上一句：“他妈的高三，累死老子啦！”

那天晚会上，王二春和程欣互相给对方送了礼物，王二春送了程欣一本书，程欣送了王二春几张外国作家的画像海报，在临近晚会结束时，程欣又递给了王二春一封信，但王二春那晚并没看，而是在宿舍里和舍友们喝了个大醉。

第二天，王二春已从昨天激动的情绪里渐渐恢复了过来，那时手机已可以由他们自由使用，校园里几乎各处都有人在拍照，王二春也在学校许多角落拍了照，并去找了许多人合影，最后，在第一节课上课的时间，班主任开始在班上分发毕业证，这是他们这一群人最后一次聚在一块儿了，教室里安静无比，大家默不作声，都自觉端正地坐在座位上，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王祥、刘成……”名字一个接一个被念完，最后，班主任开始说分别的话了，“同学们，那我们……”班主任脸上露出笑容，“好聚好散！”

高中结束了。

五

高考分数出来时，王二春已经在深圳一家厂里干起了暑假工，他分数考得不错，有五百四十五分，而程欣则很不理想，她的分数连专科都有些难上。

“你帮我把分数发给老班吧。”她在微信里跟他说。

“怎么？”

“考太少了，不好意思（捂脸的表情）。”

“好。”

“我打算复读。”

“支持你。”

六

一年后，王二春已是一名大一学生，在那一年中，参加复读的程欣不时在微信里给他发她进步的消息，她如今的成绩已然赶上了当年的他！相伴着这些消息，当然也有很多消极的话。“压力好大……”“英语老师今天给我臭骂了一顿……”“这次考试退步好多……”收到这些消息，王二春自然是说些安慰打气的话，不过，他也知道，他完全是不必说的，因为她是个极坚强的女生。

最后，高考成绩出来了，她激动地给他发消息说：“我考了535分！”王二春见到后立马给程欣拨去了视频电话，“程欣牛逼！”电话里，程欣的脸涨得通红，和王二春去年高考完时几乎一样，程欣最后说要不要聚一下？她有些话要对他说。王二春答好，因为他也有些话必须和她当面说才好。

一天，他正在图书馆里学习，为期末考试备考着，突然，他的手机接连振动起来，一下、两下……他打开看了看，是一个女生发来的消息，她是程欣的好闺蜜，也算是他的一个朋友，那个消息说：

程欣昨天出车祸，去世了。

七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哈哈，当然不是已经死去！而是已经和你从学校里分别了，请原谅我以这种俏皮的方式作为信的开头吧，因为，我们已经许久都不曾这样一起说过话了（甚至平常说话都少），哎，打高三开始以来，你逐渐变得冷漠、变得不苟言笑，我哪里还能指望得上和你进行一次这种俏皮式的对话呢？

“自高三开始的第一学期起，不，或许更早，在高二下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你就已经同大部分同学一样（当然包括我），进入了紧张忙碌的状态。任课老师一个接一个地在课上宣讲高考的即将到来，老班也总是在晚自习说着这一类的话，他们最终达到了目的，班上终于建立起了一种紧张的氛围，谁如果不感到紧张，甚至都无法在那里继续生存。

“然而最初，我记得你并不是冷漠、不苟言笑的，是在哪一天来着？……哦！那时正要搞一个什么表，叫国家专项计划，那个表需要一些资料，总之你一个亲人来学校了，她是你大姑吧好像？我记得我问过你，当时我站在走廊上，也就是她的不远处，你大姑给老班买了好多水果，在办公室里跟老班聊了几句后她就把你从教室里叫了出去，她那时正在给你奶奶打视频，你出去后，她一边拍着你的肩膀，一边对着电话里大声喊道（那声音简直让全班同学都听到了！）：‘您放心吧，老师对二春的评价好得很！说他考个九八五二幺幺冒问题嘞！’而后你奶奶那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我猜肯定是满脸笑容地说些那就好那就好之类的话，我看见你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全身都感到局促不安，接着，你大姑挂断了电话，对你说了些继续努力之类的话后，将一袋水果递给了你便走了。真是令人感到奇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从那之后开始，变得冷漠、不苟言笑的，并且开始整天整天地埋着头努力学习了。

“你的身上总有一股幼稚气息，你把许多问题都看待得过于纯粹，甚至过于简单，因此你看待问题的方式总是不免使人发笑，这笑当然不含嘲讽之意，而是如同一个大人看到一个孩子做出天真行为时所发出的那种笑，我猜你的家人大概都待你很好，在我的印象里，你是属于无愁硬要找愁那一类的人物，你表面上看起来坚强，呃……很男人，实际上却有着一颗脆弱的孩童般的心，我还记得在高二的某个中午，你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哭得那样伤心，原因竟是你父母不同意你学音乐，这太不应该了！要知道，许多人的父母甚至连供孩子上学都是勉勉强强的，我知道，你那时候确实是对音乐抱着无限热爱，并非常想在未来做一名音乐家，有梦想的确是很不错的，敢于追求更是叫人佩服有加，可是，我觉得，你却不应该哭！你要知道，世上许许多多的音乐家并不是学音乐出身的，有的可能是医生，有的可能是工程师，有的甚至是工人！如果确实想要当一名出色的音乐家的话，何必非要老师呢？你自己也可以！好了，我这算是题外话，而且说得也够多了，原谅我说些这样教导人的话吧，我之所以说，全因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始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在那（你大姑来学校）之后，你就开始倍加努力学习起来了呢？是不是你的家里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原谅我说这样冒昧的话）？可我猜不是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怎样也应该会请假回去几天（但如果是的话，那么，就请不要再读下去了吧！），那么，是什么理由呢？你有向往的城市？向往的大学？或者……同大部分人一样，为了美好的未来？可就我对你的了解，你对城市与大学是一无所知至少也是知之甚少的，而且你对未来的规划也同样如此，你能读得懂‘美好未来’这几个字，却不知道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含义，美好未来对你来说只是一句盲目的口号，你努力，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容我继续猜测下去吧！），你因身处在紧张环境中，所以自己也不得不紧张；你因看到周围的人都埋头奋力学习，所以自己也逼迫自己努力学习；在每天的早晨，起床铃还没响时，你看到有人比你起得早你就心慌，所以也马上早早起床；在每次放假期间，你总是幻想别人在家里努力学习的场景，因此心里感到不安，于是拿出作业写，可你的心却又浮躁的很，导致你每次带许多作业回去，却总是没下笔写多少（这是你同我说的），你就在这样一种猜疑、惶惶中度过了假期。上次你大姑来和老班交流了一番后，她向你传达了老班对你的良好的评价，以及他对你的极高的期望，于是，你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你的虚荣心也跟着起来了，你的学习的动力突然倍增，你开始埋头苦干，忘记周遭的事物，甚至丢掉了情感，可悲的是你却不明白自己这些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你也明白，可恐怕你也不愿承认——你之所以埋头苦干是因为别人要求你这么做，老师要求你，班上的氛围要求你，世俗要求你！唯一缺少的是你自己要求自己，一句话，你非常在意你在他人眼里的形象，却不在乎自己如何！你自己已经在你的心灵中淡去了身影，退却了位置，并且逐渐被别的人、别的事物替代，你一点一点把那句你曾经常常对我说的话忘记，这句话是在许多小说里常被提到的，那就是：你要为自己而活！

“二春，你在那条路上走得太远、太偏了，那样走下去，你恐怕迟早会变成一个唯利是图、没有感情的人，一个作家不是说过么？

“‘人与人的竞争，的确是可怕的！’

“我希望以后，在你准备埋头苦干一件事情前，先深思熟虑一番，是的，世俗当然也要考虑，可最关键的（如果家人都好的话），是你自己！

“最后，未来的王二春大诗人，我想给你送上一句外国诗来作为此信的结尾：

Friends, don't just go on, but also look at the flowers at your feet!

朋友，不要只顾着赶路，也要看看脚下的花朵！

                                                                程欣

          2022年5月18日（离高考还有1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