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那年,我经历了什么(二)

病急乱投医,妈妈在极度失望无助的时候,又尝试了其他的办法。她带着我,一路汽车小货车颠簸着来到乡下老家。那天晚上,在一个昏暗低矮,烛光摇曳的农村平房里,我趴在东北土坑上,双手托腮,看着一个穿着奇怪头戴高帽的小个子老年女人,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挥舞长袖,跳“大神“。因为白天长途奔波,身体疲累,我几乎昏昏欲睡。最后那个老年女大神把什么灵签烧成灰包好交给妈妈,大概意思就是可以保我病除去根吧。那是我有生之年亲身经历的唯一一次跳大神,自然也是没什么用的。
回到家里,每天的生活大同小异。吃药,看书,睡觉,去医院,抽血,拿报告单,希望,失望……循环往复。为了消磨时间,我把家里找得到的书都翻出来看。在一本厚厚的《当代》杂志中,看完了刘心武的“钟鼓楼”。那算是我看的第一本正儿八经的长篇小说,沉迷其中,被里面的情节完全地打动,一直把它想成是真实的北京人的故事。有一个细节念念不忘:一对老夫妻煮好了一大锅粥,烙了春饼,等儿女们回家吃个团圆饭。结果,人是回来了,但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那粥表面起了一层厚厚的粘稠的皮,原封不动地留在锅里……
后来让我产生同样想法,现实与虚构傻傻分不清的,是王小波的“绿毛水怪”。
妈妈一直没有放弃希望,她到处打听,在冬去春来的时节,又带我去离家更近些的城市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住院治疗。这个医院名气没那么大,病人也少些。一个病房只住了3,4个人,清静很多。不过,它的病房设计很奇怪,每个房间的墙壁都是一面大玻璃,一长溜的病房可以一眼望到头。因为是专门的儿科病房,绝大部分陪护的都是妈妈们,除了刚住进去的时候有点不习惯,时间久了也坦然相对。
因为住院时间长,又有一个月之久,所以医生安排了第一间病房给我。那是只有一面玻璃墙的紧挨着护士办公室的房间,里面住着一位特殊病人—被医院误诊导致医疗事故的小男孩。医院和家属最终协商的结果,就是孩子终生留在医院。那个男孩叫刘锋,8、9岁上下,长得眉清目秀,看得出帅哥的影子。只是药物损伤了大脑,不会说话、行走不便,生活也不能自理,只能终生在床上度过了。
因为常年没有运动,再加上药物的作用,他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虚胖不少。轮流照顾他的是医院专门雇来的两位妇女。因为照顾久了,也对刘锋有感情。有时会跟妈妈感慨,说极少见到他家人来看望;每天还是会扶着他在地上走一会,又不无担忧地说再过几年这孩子越来越大,体重越来越重,恐怕很难照顾他了,翻身都是问题。妈妈听了也唏嘘不已。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我不时感受到一双眼睛总是远远地追随着我。那是住在隔了三四个病房里的一个男孩子,和我年纪相仿。他很害羞,偶尔在走廊上碰到,也是一低头快快地走开,从没跟我讲过话。可是我知道他总是在寻找我的身影,越过几个房间里不时走动的人们的头顶,看我一眼,就很满足。每天熄灯睡觉前,例行公事般对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他的病情怎样我不得而知,也许治愈或者转院,总之,他出院了。当我确认那个病房里原本他睡的那张床上又来了新病友后,失落又惆怅。好像丢掉了一个并不贵重但很珍视的礼物,只能在记忆里体味曾经拥有的那份美好。
在医院大门正对面,有一间非常小的饺子铺,由3、4个中年妇女经营,她们只现包现卖一种饺子,韭菜猪肉饺。每次进门永远看到有两个人坐在那里手法娴熟地包着饺子,一个人在厨房里煮。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饺子,连我妈都承认这一点。她们的生意非常好,每天大概卖多少也很清楚,所以一般不会营业很晚,去迟了就买不到了。饺子分大份小份两种,如果妈妈中途回家留我一个人在医院的话,我通常都跑到这里来吃一份小份的水饺,有时还帮照顾刘锋的阿姨代买一份。现在回想起来,仍止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这里的治疗有了很大进展,那个主治医生是位慈祥的奶奶,她认为是我的扁桃体经常性发炎导致的肾炎,所以最佳治疗方案就是把扁桃体摘除,但前提是尿液里没有红血球才行。所以,我每天验尿检查,眼巴巴地盯着化验单,希望那个+号不要再出现。我算是那段时间除刘锋以外住得最久的老病号了,妈妈和医生护士相处得很熟,我也时不时地去护士办公室跟姐姐们聊天。那个+号没有消失过,某天,妈妈实在等不急了,看到化验单上仍有一个刺眼的+,没有把它直接拿给医生,只是口头告诉她已经没有加号了。医生相信了妈妈的话,于是安排做手术的时间。
对医生来说,这是个小手术。但对妈妈来说,却不轻松,她担心又害怕。我表现反而很淡定,护士带我走进手术室时,还笑着对守在门口的妈妈说,没事,我不怕。
那个手术室可真是简陋啊。我进门后就被安排坐在门口的一把白色椅子上,原来手术就在这里进行。主刀的是位中年男医生,他身后站了一圈十几个医大的学生,在现场观摩实习。我开始还有点不自在,有个年轻的女学生一直问我问题,想要分散注意力,放松心情。然后一块头罩样的白布套到我的头上,只露出嘴巴的位置。医生要求我大大地张嘴,把一个固定支架放进去,这样舌头不会乱动影响手术进行。同时,把一个医用托盘放到我手上让我拿稳。女学生还在问我什么,但我已经无法说话,只能含混不清地嘟哝。
虽然眼睛被蒙住,但从鼻子下的空隙还是清楚地看到一个针头伸进去,那是打麻药呢。我感到一阵钻心地疼痛,眼泪一下流出来。接着医生拿着一把小刀又伸进去,切割的动作很快,时间也很短,虽说打了麻药,还是感受到更剧烈的疼痛。两块肉瘤状的东西从嘴巴里滚落出来,有一块还掉到了我的裤子上,被医生捡起放回托盘。整个手术过程不过半小时。
等那块白布从头上摘掉,我已经头晕目眩,被护士搀扶着走出来,回到病房就睡过去了。等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嗓子疼得要命,护士拿了冰袋放在脖子上止痛,只能吃凉的流质食物。来查房的医生都向我竖大拇指,夸我勇敢坚强,爸爸也专程请假来看我。神奇地,过了两天再验尿,真的+不见了。妈妈拿着化验单冲进病房,自打我生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是那样发自内心的喜悦。
9月,我和妹妹一起走进校园,她上学前班。我原来的同学们已经升入六年级,而我只能插班重读五年级。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将再开始。11岁,对大部分的孩子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但于我而言,那一年,是我从小女孩成长为少女的分水岭。我经历了身体上的病痛,也目睹了鲜活生命的转瞬逝去,意识到生命的无常;感受了懵懂的纯真的情感,迎来了初潮,体会到浓血的父母亲情。那是我飞速成长的一年,在人生这所大学里,留下了浓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