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无憾,但行无悔
难得无憾,但行无悔
秦 智 虹
去年某个春日,我生日,40岁。也是我大舅的安葬日,81岁。
今年正月十五,家家户户的团圆日。也是我二舅的离世日,77岁。
生与死,聚与散。莫不是我在不惑之年必须学习与了悟的重大课题?!
大舅和二舅都是病故的,且走得突然,既没来得及与每一位至爱亲人作临终前的告别,也未能给家人留下可作他日念想的遗言。大舅和二舅,一个是胸怀凌云壮志对国尽忠的国家干部,一个是坚守家园为家尽孝的纯朴农民。他们都共同见证了国家的风云变幻,也历尽了家族起落兴衰的种种苦难。他们都是以己福德遗泽后人的德高望众的长辈,其丰实厚重的个人生命史都足以令我辈唏嘘感念。
古人云,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大舅和二舅的先后离世,身为晚辈的我们虽然痛心,但远不及我母亲失去她两位兄长的切肤之痛。
母亲是有丈夫气的女子,豁达豪迈的性情与她擅画的水墨画同频同调,母亲向来乐天知命,即使在其父辈遭批斗的苦难岁月,都不曾掉过泪。那时的她才十八岁,白天陪着裹过足的小脚外婆赶几里路参加批斗大会,晚上却仍能忍着身心之痛安之若素地拉着二胡哼着小曲为外婆宽心解忧。每每听及这段家史,我总会出神地想着,我的母亲前世定是个不凡的男儿身。
但,去年在大舅的葬礼上,当我看见颤颤悠悠的母亲像个伤心的孩子一样嚎淘大哭时,我才恍然明白,我心里那个丈夫气的母亲不过是个惹人爱怜的柔弱女子。而且在那一刻,我才惊觉,我眼里天真如赤子的母亲,她老了。
“不,我的母亲怎么会老呢?”
那一刻,我恍如梦中人醒来。
那一刻,母亲似乎也从梦中醒来。
“不,我那待我如父亲的哥哥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前几日,我们还在一块儿说笑。”
在大舅被病痛折磨到离世不足三个月的日子里,母亲也跟着憔悴衰老了许多,从不落泪的她每次向我诉说与自己长兄的手足情谊时总会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泪眼婆娑,悲恸不己,使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世事多变幻,大舅离世的悲伤尚未平复,今年元宵节一大早,母亲又接到二舅离世的消息。母亲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母亲和二舅在正月期间刚刚团聚过,返家时母亲还不忘欣喜地告诉我此番兄妹相见,难得出镜照相的二舅还主动让母亲给他在外婆家的祖屋门前拍了照。却不料,这张留存在母亲手机内的相片竟成为她与自己兄长之间一世情的最后纪念,这一聚已成永别。
人活在世上,总有一天会遇上无法“再次”相见的事。
生与死,聚与散。正是我在不惑之年不得不学习与了悟的重大课题。
人生的意外总是突然发生,不论今昔,无有彩排,无人预告,我们总是猝不及防。
禅师铃木俊隆曾为众生解惑说,对万物而言,无常是基本的真理,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个真理。佛教的一切教法均可浓缩在“无常”二字之中,不管我们身在何处,这个教法都是真的,这是“人要怎样活在世间”的基本教法,不管你对它的观感是好是坏,它都是个不变的真理。
面对无常之真理,我等凡俗之辈即使事前明白,但真正遇上时,心里也还是难有准备,不可避免地惊慌失措,悲伤不已。面对无常之真理,我等凡俗之辈即使事前明白,但在尚未亲身遇上时,又总难免心存侥幸,置若罔闻。
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浑浑噩噩的长梦里,志得意满之时常常将“此生此身此在”抛于九霄云外,甚至幻想着可以万古不朽,浑然不觉当下一切拥有不过是暂得于己,“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乃终极实相,万里长梦终有醒来之时,无人幸免。
唯有大梦初醒或大限来时,我们才会黯然神伤,怅然追悔过往该做的事未尽全力做,该爱的人未狠狠爱,该追逐的梦还未曾起步。待无常真切地临在,我们才能真切地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基于“无常”之真理,古往今来,不论是禅宗教义中强调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教导,还是日本茶道中“一期一会”的生命观,或是现代人倡导的“活在当下”都为我们提出了应对无常之境的解决之道。
但放眼望去,身边人对“一期一会”以及“活在当下”的理解,不过是停留在人云亦云的时髦口号,解其真义的践行者寥寥无几,甚至,这些倡导更多地成为人们及时行乐纵情于声色犬马之间或是走向颓废虚无主义的借口或托词。
茶道中,所谓“一期一会”,实指凡事一生仅有一次机会。它提醒我们不论是为人子女者、为人父母者、为人夫妻者、为人师友者,我们所尽之责、所行之事、所处之境都只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更提醒我们与爱人亲友之间每一次的相聚也都只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不可复制,也不会重来,故“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大道同源,殊途同归”,不论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禅宗之教导,还是“一期一会”的茶道之精神,也或是当代人推崇的“活在当下”,都是倡导者分别以不同的文化形式对无常之教法的描述,实则他们指向的原点是相同的————面对无常之真理,我们究竟该怎样活在此生?
既然,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活在世间想要避免遗憾很难,但在有生之年,听天意,尽人事,凭一已之力过不悔的人生却是相对容易实现的。古往今来许多贤人志士也都经由自己的生命体验,为我们指出了光明大道。
近代政治家曾国藩以“当读书,则读书,心无着于见客也;当见客,则见客,心无着于读书也。一有着,则私也。灵明无着,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作为个人修身之要。民国时期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尤其遵从朴素简明之道,以“此身、此时、此地”之“三此主义”作为个人终身践行的座右铭——“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推诿给别人;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推延到将来;凡此地(地位、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当代发明家、美国苹果公司联合创办人史蒂夫.乔布斯更是从十七岁开始就了悟了无常,从此把生命中的每一天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天来活。
古往今来各路贤人志士通达而坚定的种种活法,也正应验了禅师铃木俊隆所言:“无常之教”也正是“涅槃之教”,当我们了解了万物无常这个长住不变的真理,并因此获得从容自若时,我们便身处涅槃之中。
了悟了“死亡”,即是新生。了悟了“无常”,便寻得了你的活法。
生与死,聚与散。40岁生日的当天,舅舅以其在天之灵为我诠释了无常之教,昭示我更轻盈从容地行走在未知却不惑的生命路上。每天与日月同频,以心灵之舌细细品味每一寸光阴的味道,观四季轮回,赏流岚虹霓,看世事变幻,也聆听风雷霹雳。时时与美为伍,庆祝花开,也聆听鸟鸣,读书吃茶,也赏月观戏。日日与爱厮守,爱我所爱,无有保留。为我当为,精进无求,日日好日,天真无忧。
春来草木生,又将迎来新岁,母亲也逐渐从失去兄长的低落情绪中重展笑颜,因为我们都深知,不论时空怎样相隔,爱都无法被阻断,因为爱是永存的感情,凡我们对所爱之人交付的真心,哪怕隔山隔水隔佛塔,他(她)们也都能听得见!
“相爱或者死亡”———活在世间,面对无常之真理,也许难以生而无憾,但,只要我们全情投入于“此生此身此在”,凡事做到慷慨淋漓激宕处,终能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