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花开》第一部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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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件很有乐趣的事,尤其是创造出典型人物的时候,另一种角度来说却是一件苦差——对于缺乏天赋或者知识阅历的人而言。这方面我相当匮乏。我的偶像倒是有天赋,也有足够多的知识和阅历,但他对如何写作绝口不提,从来不跟我说当中的过程。
我曾经好几次在微信里向他请教如何写作,并把当中遇到的困难告诉他。然而他一直缄默不语。春天的时候,他终于回了一次消息。
“你准是虚假的自传看多了,以为勤奋能代替天赋。你的坚持很可能是无用功——你以为闭门造车,单纯靠后天的练习就可以成功?”他说。
“那么我该怎么写出好作品?”我问。
“重要的是理解生活。只有对生活有了充分的理解,然后才能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
这恰恰是我的弱项。作为一个后知后觉甚至不知不觉的人,多年来我对生活的理解从来都是接近于零。
“还有呢?”我匆忙问道,生怕他随时下线。
“天赋和灵感。倘若没有,那么尽量先确定对描述的对象的认知正确无误,没有任何偏差,否则即使写完也是无用功。另外,认知水平和审美能力很重要,当然也要有取舍。慢慢体会吧。”他说。
我想多问几句,可他不肯再多说一句跟写作有关的话。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问。
“小说?那是过时的东西。只有诗歌才是对生活最优美的艺术表达。”他说。
我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挂了语音通话,下线了。
于是我尽量在对描述的对象有正确认知的基础上写作,同时学习一些名人关于写作的技巧,然而写出来的文章还是牛头不对马嘴。因为对写的故事不满意却又找不到解决办法,我经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地板都要被你磨烂了。”李志雄说。
“哪有!”我说。
“你在这房间呆了整整一年!”他说。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花都开了一个轮回了。”我说。
“干嘛非写小说不可?你又没有遭受重大的非人道待遇,也没有什么高人一筹的故事可供人分享。”他说。
这话把我问住了。老实说,我的经历相当普通,不值一提。我要写的故事也全都是小人物的日常琐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话说回来,我写故事有受偶像影响的因素。可是他在我决心动笔之前就几乎停笔了。他甚至不再看任何小说。除了偶尔写写诗歌,他的生活跟文学几乎毫无联系。
他曾经说过,“小说是生活很小部分的反映。要追寻生命的本质,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主义上”。然而我不明白也没想过这些问题。我只想把想表述的故事完整讲述出来而已。
当然,这其中也有自己的原因——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也不是想做出惊天动地之举,而是想为同龄人写点什么的冲动,以及对“未来的我”的恐惧。
“倒不是有什么高明的故事可供人分享。只是因为对‘未来的我’的恐惧罢了。”我说。
“对‘未来的我’的恐惧?”他放下酒瓶,盯着我问道。
“前年冬天我曾经拟过一个提纲,因为生活琐事一直没有动笔。我以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提笔就能秋风扫落叶般完成。于是,从冬到春,再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我都没再看它一眼。”我说。
“后来呢?”他问。
“去年秋天,我想动笔时才发现它早已遗失——这也没啥,重新写过就是了。问题是我竟然对它毫无印象。非但如此,这些年来记录的别的故事细节我也陌生得很,我甚至记不大清这两年发的事。而除去这两年的事,还有那些故事细节,别的所有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说。
“选择性健忘症?有点意思。”
“我呆立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还有阳光下来往的行人,感受生命和过往逐渐从我的身体里逝去。毫无疑问,我在一点点的改变,本来就不多的灵感在一点点消失。我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叹息年轻时没有付诸行动,徒自悲伤——而这个老人,就是未来的我。”
“害怕老去?”
“谁不怕?日复一日,我终究会变成从前恐惧的那个样子。你无法理解。”我说。
“就和女人一样担心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他问。
“女人无论多大年龄,真心爱过便保留了青春最美的回忆;文人一旦思维衰竭却没写过一言半语,才是真正的一无所获。”
“这话说得倒是妙,值一杯酒。”他说。
他开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除此之外,就是必须做完一件事的惯性——或许这过程中能记录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我说。
“写作不能改变什么,连记录和表达也算不上。单纯要记录,用照相机就好了。况且什么都有人已经写过。你想写的东西几千年前就有人写了。”他说。
“扯淡。”我说。
“你写的不过是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是不是?”他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
“是的。”
“这是老掉牙的东西,几千年来写这个的人数不胜数。然而还是有不少人挤在这条路上,弄个头破血流。”
“听起来你很讨厌写故事的人。”
“因为我被一些写手恶心到了,”他把酒瓶放回地上,“不是出身富家公子,天生总裁命,就是重生的天命之子,把所有人——可能还包括他们的父母亲,踩在脚下。”
“真夸张。”
“你有没有看过这样的故事,主角是个重生的穷小子,靠着心计,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把他的女老师,女同学,以及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妹、姑妈全娶了。真可谓三千粉黛集一身!他们是因为生活不如意,想在小说里做主角,过种马一样的日子吗?可根本改变不了现实嘛。”
“没看过。”
“写得又恶心又自以为高明,简直可恶——恨不能把他们的嘴缝上。”他睁着发红的眼睛说道。
“其实我写得也非常糟。”我说。
“虽然你写的东西老掉牙,可毕竟不是臆想出来的。况且你还单身嘛。单身的人总是可以原谅的。”他说。
他有两句口头禅:单身的人是可以原谅的;主播也是可以原谅的。当然,前提是不违反法律和道德。
“换成你,你会写什么?”我问。
他呷了一口酒,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沉思了很久。
“我不写人,只写风、蝼蚁和蜉蝣。”他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