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遗传病
1
忙了一早上办完了请假手续,辗转三路公交,终于在火车发车前挤了上去。坐在座位上的我,终于平静了下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思索着近来发生的事,回想着过往,看着窗外奔腾的草木,自己仿佛是坐上了时光机一般,顿时,思绪把我拉到了十年前。
熟悉的校园,熟悉的青梅子树,还有那一片被我们寻找四叶草而踏了一遍又一遍的青草地。渐渐的如同拼图一般,整个校园慢慢地在我大脑中呈现了出来。每一个角落都透露出欢声笑语和朗朗歌声。唯独那里一直阴暗,一直回荡着嘲笑与呜咽。
大公厕的后面离围墙有一个宽两米左右的过道,也不知当时的工程师是怎么想的,要在这留一条这样的过道。也许是为了方便,但是这儿又黑又臭,谁都宁愿绕远路也不往这走。于是这里就成了校园暴力的集中营。
大约是在冬季,我只记得当时很冷。从厕所里出来的我蜷缩在军绿色棉衣里,只露出半个脑袋,远远看去像只探头的小乌龟,很是滑稽。忽然,我听到厕所后面有动静,隐约听见有人用脚踢东西的声音。我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今天又是哪个倒霉鬼,我心里暗暗的想。
我正打算走,但强烈的好奇心止住了我的脚步。我踮起脚跟,悄悄的往厕所后面探去,甚至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仿佛是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处处透着谨慎。
终于,还差一步,我就能看见他们了;但我不敢迈出那一步,我害怕被他们看到,然后也像那个人一样,被毒打一顿。我把头往那里靠近,把手贴在耳朵边接受着声音,于是,拐角后面的一切都被我尽收耳底。
“看什么看,不服,来打老子啊。”这个声音我知道,是学校的扛把子阿正,听说他父亲是煤老板,家里很有钱,对他又十分放纵,于是他在学校里无恶不作。逃课,打饭插队,收保护费,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听说,你爸是混黑社会的,很牛逼呀,叫他来打我啊,哈哈。”这句话一出周围的几个人也笑了起来,显然,透露出讥讽与嘲笑。
“你爸,在外面找了几个女人啊?说不定早生了一堆小崽子,不管你和你那哑巴娘了。”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你放屁。”一个带着悲伤与愤怒的声音吼了出来,显然,他已经压抑了好久。只不过这个声音似乎很是熟悉。
墙后再一次传来了踢打声,显然的,这句话一出又是一顿毒打。趁着他们乱斗之际,我迈出了最后一步,我屏住呼吸,探出半张脸去。
只见阿正和三个人一起对着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不远处还躺着一只破鞋。
此时,我的心一惊,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因为我发小阿荃的鞋就是这样的。我仔细看了看那只鞋,石林牌的灰色布鞋,鞋尖有一个破洞;没错了,这就是阿荃的鞋,因为他只有这一双鞋。
我缩回了脑袋,此时,我的心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那么一刻,我想冲出去,可,我最终还是没敢再迈出一步。我的心开始颤抖,接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嘴唇也开始颤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
“小子,今天就到这,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呸,我们走。”听到这句话,我什么也没想,转头夺步进了厕所。
几分钟后,我走出厕所,向刚才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慌张的逃跑了。
2
我和阿荃从小就要好,上初中以前,我们每天都呆在一起。他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也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
但那件事之后,我们仿佛有了隔阂。我再也不敢直视他,因为我怕他看出我心里的愧疚。有的时候我甚至故意躲着他,就这样,我们越走越远。
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不想读书了。”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就问他:“那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不想读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他再一次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只躲着我!”
我的身子一震,这句话仿佛是雷霆一般击在我的心头,我瞬间哽咽的说不出话。当时,我真想跪下来请求他的原谅,大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他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没有怨言,但是,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其实那天我就在你家门外,我听见你奶奶对你说不要和我在一起玩的话语。”
听到这里,我愣住了,有那么一刻我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是因为……
但话到嘴边,我却又咽了回去,奶奶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她告诉我,小荃的父亲不是好人,有其父必有其子,叫我离他远点。当时我只是象征性的点了点头,并不以为意。羞愧,内疚才是我疏远阿荃的原因,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一个星期之后,阿荃真的没来上学了。后来听母亲说,他在省城一家发廊里做学徒。
至于我,仿佛忘了这个人一样,依旧做我的好学生,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只是每每想起那件事,心里依旧会掀起一阵波澜。
3
其实,阿荃的身世十分可怜,他母亲是个聋哑人,父亲是个地痞。一开始的时候,他父亲虽然经常出去打架,赌钱,但还算顾家,经常给他们母子一些生活费。但不幸在我们三年级的时候降临了。他父亲患上了白血病,听说这是遗传的,阿荃的爷爷就是患白血病死的。
自那以后,阿荃的父亲,就开始整天吃喝嫖赌,甚至自从患上病之后就再也没回过村,直到他临终前。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气很热,我们全家人都围在一起吃西瓜。
忽然,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句:“阿龙(阿荃的父亲)回来啦!”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们全家先是一愣,随后,母亲说了一句:“阿龙?走,去看看。”
于是,我们全家,在母亲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走出了门。
出去后我才发现,几乎就在同时,全村的人都冲了出来,仿佛是在看某家大姑娘出嫁一样。顿时,前一秒还寂静无声的村子,现在早已万人空巷。
顺着村子中间的马路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棕色皮衣的男子一瘸一拐的走在路上,皮衣后面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破洞。虽然,我只是看见他的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阿荃的父亲,因为他又瘦又高的身材,在我们村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又是谁说了一句:“阿龙,这两年去哪儿发财去啦,怎么现在这副模样啦!”
走在路边的阿龙回头看了一眼,无力的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不要取笑,这一句不要取笑,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再加上他一瘸一拐的姿势和让人既同情又愤恨的遭遇,活生生的就是一个现实版的孔乙己。
也就在他转身的这个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脸,面色干枯且暗黑,而且黑得有些出奇,没有一丝血气,就像死人的脸一般,我想这因该是白血病造成的。虽然如此,但他的肤色却怎么也遮挡不了腮部隐隐透出的红肿。再加上他一瘸一拐的步姿,很容易推断出,他是让人给打了。
就这样,在全村的注视与嘲笑下,阿龙慢慢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唉,真是可怜啊!”我回头去看,说话的是隔壁邻居王奶奶。
“这就是报应,你也不看看他做的那些事。我可听说他把你们家祖坟刨了,是真的吗?”隔壁刘大爷听到王奶奶的感慨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但后半句话是在问我的奶奶。
听到这话,王奶奶瞬间露出孩子才有的好奇面容,于是向奶奶问道:“是真的吗?”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真的!”显然话语中透露出无奈与愤恨。
“赶紧,给我们说说是咋回事。”王奶奶好奇的面容瞬间欣喜起来,仿佛是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般。
看到王奶奶的反常举动,村里一些人也围拢了过来,顿时,刚刚还是延村路成一字长蛇阵摆开的人群早已聚拢过来围着奶奶呈现圆环分布,一环又一环,环环相扣,活像一个八卦阵,此时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好奇与欣喜,都想分一杯秘密的甜羹。
在众人的注视下,奶奶仿佛是掌握着某种神秘力量的神明,只要她一张口,顿时,人群便会沸腾。
终于,奶奶开口了:“前年我家搬祖坟,请了阿龙过来帮忙,在整理我妈骨骸的时候,棺材里的那一副金首饰很是耀眼,我们都看见了,自然阿龙也是看见了。就在搬了新坟的第三天,坟后面就被人挖了一个洞,金首饰也不见了。当时我们就猜想可能是阿龙干的,但无凭无据,我们也不好去追问。但后来又听隔壁村放羊大爷说那天傍晚阿龙在我家祖坟附近鬼鬼祟祟,我们这才断定是他干的。”
听到奶奶这么说,顿时,人群里个个都在骂娘。“那怎么不去找他算账啊?”人群里有人说到。
接着,在场的的所有人都开始声张正义起来,都说着:对;要算账;打死这狗日的之类的话语。
奶奶叹息了一口气说:“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就在我们要找他算账的时候,却得知他得了白血病。我们本以为他是因为是医疗费的事儿,才出此下策,于是就算了,就当是做一件好事,结果。”说完这些,奶奶又叹了口气,随后沉默不语。
“哼,这都是报应。”人群中有人这么说道。紧接着又是一片附和声。
“我可听说,他消失这段时间在省城里养了一个小老婆,后来那女的知道他得了白血病,就卷着他的钱跑了。”人群中的一个中年男人这么说。
接着,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模样,八成是偷东西让人给打了。”
……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去,闲聊的人也陆陆续续的走了,村子里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在村路的尽头,在夕阳的光辉中,我恍惚中看见了一个身着皮衣一瘸一拐的人走过,但一眨眼就再也没有看见,以后也没有再看见过。
4
阿龙回来后就一直没有出过门,直到几天后,传来他的死讯。
由于他生前的所作所为,村里没有人愿意去给他出殡。于是,村长就出了一个主意,行“孝子叩头”。“孝子叩头”是我们这儿自古就传下来的习俗,目的是保证那些没人为其出殡的人能顺利出殡下葬,但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用过了。具体的做法就是让死者儿子去挨家挨户的行叩头礼,按照规定凡是被拜过的家庭就必须去出殡。
于是,阿荃就挨家挨户的去叩头求人,那年他十四岁。
当阿荃敲开我家的门时,我看着这个儿时的伙伴,身披麻衣,头裹白绫,眼角微红,不免心头一酸,眼前竟开始朦胧起来。此时,我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化成了一个拥抱。
“谢谢,你爸在吗?”阿荃用低沉且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阿荃,你放心,我会让我爸去的,你就不要拜了。”
“不行,这是规定,不管去不去,我还是要拜的。并且,那件事我也听说了,就当是我替我父亲赎罪吧!”那件事,大体指的就是刨坟吧。
说完,阿荃就跪在我的面前,对着屋子大喊:“伯伯,我替我父亲来赎罪啦,请伯父不计前嫌,为我父亲出殡。”说完就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母亲听到这话都冲出了屋子向着阿荃跪的地方跑了过来。
“侄儿,快起来,言重了,我和你父亲也是发小,就算他再错,我们心中也是有情分的。你放心,你父亲出殡我一定去。”说着,父亲就把阿荃扶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阿荃的膝盖处,裤子都快磨破了。也不知他拜了多少次,跪了多长时间。
阿荃谢了父亲之后,就转头向着下一家去了。他出门后,母亲叹息了一句:“真是造孽呀。”我转头看向母亲见她用衣襟拭了拭眼角,随后转身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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